遇见人生中第一只北极熊的那天，是我在西北航道的邮轮上度过的第12天。
我是因为探险故事而来西北航道的——这条全世界最险峻的极地航道之一，在长达400年的开辟史中发生了无数关于勇气、荣耀与牺牲的故事，我为它们深深着迷。在餐桌上跟船长聊起时，他点点头：“西北航道是一条充满故事的航线。”
之所以会被船长认识并邀请共进晚餐，是因为我天天站在舰桥，借用船员的望远镜，试图找到一只北极熊。终于在第12天下午，我和船员、探险队员们一起看见了这次航行的第一只熊。
人类的故事再精彩，北极的主宰却永远都是北极熊。
乌姆曼纳克湾的冰山 摄影 黎瑾
第一只熊
从第6天抵达格陵兰岛北部的乌姆曼纳克湾起，探险队员开始带枪登陆，这意味着我们进入了北极熊的领地。
乘客们被分成小队，乘坐冲锋艇穿过成群的冰山，在一前一后持枪队员的带领与护卫下，徒步走上北极秋日斑斓的荒原。含铁的岩石呈现出晚霞般的色彩，寒风里招摇着北极棉、岩荠、岩须小小的花朵。可我们的心思早已在苔原、山岩与因纽特人的堆石路标之外，我们又期待又害怕远处的原野上是否会突然出现一抹白色的身影。
乘客们交流着熊的故事，探险队开设了关于熊的讲座，就连邮轮商店里的北极熊玩偶也销量渐涨。我站在成堆的毛绒熊前纠结：真正的北极熊到底是什么样的呢？到底哪一只的形态更像我将看见的熊？
北极熊是陆地上最大的食肉动物，雄性的直立高度约2.4-3米，差不多是船舱地板到天花板的距离；体重可高达800公斤，大概是一条冲锋艇上所有人加在一起的重量。我想象着它的庞大、壮硕、威风凛凛，在无垠的冰原上，北极熊几乎没有天敌，它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掠食者，是这片冰天雪地最强大的生灵。
德文岛海岸 摄影 黎瑾
我日复一日地期盼着，每天都去舰桥“打卡”。邮轮从格陵兰岛北部跨越巴芬湾，驶入了兰开斯特海峡——西北航道的东侧入口。
我们沿着德文岛南岸巡游，这是世界上最大的无人岛，数万平方公里的巨大冰盖笼罩岛屿，海岸的山峦皆覆满冰雪，组成绵延不绝的雪墙；冰盖沿着沟壑挤压出无数冰川，断裂的冰川翻滚入海，变成形态各异的冰山，孤独地漂浮在深蓝的海面。探险队员轮番在舰桥瞭望，这片几乎寸草不生的荒凉地域是北极熊的出没之处，人人都希望早点发现熊的踪影。
但我们一无所获。第12天清晨，邮轮停在了德文岛西南的一个小岛旁。日出的金光从墨色浓云旁射出，将比奇岛照得半明半暗，天地阴阳之间泾渭分明，如同奇迹。比奇岛虽小，却是西北航道上最著名的岛屿之一。
日出照亮了比奇岛。 摄影 黎瑾
1845年，英国的富兰克林爵士带领两艘海军舰艇“幽灵号”与“恐怖号”探寻西北航道，进入兰开斯特海峡后，便杳无音信。后来大量探险者踏上了寻找富兰克林的航程，由此一点点让地图上的未知空白变成清晰的岸线，直到找到突破冰海的航道。富兰克林失踪事件的迷雾也被揭开：1846年，船队在比奇岛过冬，三人死亡；之后，其他船员陆续在探险中丧生，无人幸存。
三位富兰克林探险队的船员坟墓和一位后来搜寻者的坟墓孤独地矗立在比奇岛，我们在风雪中登陆，向这些命运多舛的先驱致以敬意。寒风如钢刀划过面庞，夏秋之交的气候已如此凛冽，冰封的冬季该是多么残酷。
午后，邮轮沿着比奇岛逡巡，似乎不忍告别一百多年前的牺牲者。冰雪覆盖着贫瘠的山地，让岛屿显得像座超尺度的坟茔。就在我沉溺于极地的忧伤之际，舰桥里一阵骚动，探险队员举着望远镜又观察了几秒，大声确认道：“熊！”
洁白的冰雪之下、蔚蓝的波涛之上，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行走在黑灰色的岩石海滩。它居然那么小，北极最庞大的陆地动物在望远镜中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白点，如果不是在走动，简直难以跟积雪区分。北极熊悠闲地在海边散步，阳光下它的皮毛白得发亮；鸟群在海水中翻飞，这是一片食物充足的海域。
第一只北极熊终于出现了。舰桥的人们看得入迷，半晌才有人提醒船长：“我们是不是该通知所有乘客？”广播响起，整船的人都冲向了甲板。我站在舰桥外倚着栏杆，镜头一心一意地跟随着熊，直到跟旁边的镜头撞上时才发现，这里也涌进许多人，安静、痴迷地望着那只不停走动的熊。
北极熊不紧不慢地走上积雪的山坡。 摄影 黎瑾
它一定知道我们的存在，北极熊能闻到32公里内的生物气息，但它没有在意这艘船和船上的人。熊不紧不慢地从海滩走到山坡，在积雪上打着滚。伸懒腰那一刻，它的姿势与我买的毛绒熊玩偶一模一样，让我的内心燃起了快乐的烟花。它那么美丽、强壮、神气，但在雪地里扭屁股时，却又那么可爱，让人一不小心就会忘记它是厉害的顶级掠食者。
北极熊扭着滚着，突然站了起来，隔着遥远的距离直视着我的镜头。虽然此刻它在岸上、我在船上，但它一定知道有人在注视着它，为它的活泼欢欣鼓舞，羡慕着它的自由自在。
在雪地里滚了个够，北极熊又走回到海滩，一头扎进海里，惊起鸟群。北极熊是游泳能手，时速达6公里，可以连续游三四天，去往一百五十多公里远的地方。但它只在水里扑腾了几下，便回到了陆地。它敏捷又活跃——可能太活跃了些，抢了鸟儿的鱼，被两只小鸟追着啄脑袋，不得不在海边奔跑了起来。要不是亲眼见到，真难想象，北极熊会被鸟欺负。
北极熊走进海里，惊扰了觅食的鸟群。 摄影 黎瑾
阳光灿烂，两只麝牛在山坳觅食，一群海豹在不远处的海水里欢快地冒头，还有一只离群的白鲸从岸边一闪而过。北极熊飞奔着冲出了镜头，离开了我的视野。冰海湛蓝，我与一只北极熊共享了生命中的一个下午。
猎熊者
极地探险依赖经验、天气和运气。漫长的等待之后，我们的运气似乎来了。连续三天，十几只熊接连出现在我们眼前。它们有的漫步，有的带崽，有的睡觉，还有的已经死去——在西北航道的第14天，我遭遇了一只死亡的北极熊。
穿越西北航道最狭窄的水道、宽度仅2公里的贝洛特海峡，来到威尔士亲王岛东南岸，乘客们分组乘坐冲锋艇，进入了康宁汉湾——北极熊的聚集之地。
北极熊是独居动物，它们孤独地漫游在广袤无垠的荒原与海冰上，只有食物极其充足的地方，才会吸引多只熊同时出现。康宁汉湾便是这样的地方。这片清浅的水湾只有一个狭窄的出入口，涨潮时成群的白鲸顺着水流进入湾内，在浅滩里摩擦皮肤的附着物，而退潮时海水太浅了，白鲸无法游出，因此常有北极熊在岸边守株待“鲸”，捕猎困在海湾的白鲸。
在望见岸边几具光秃秃的鲸鱼骨架后，很快，我们便与熊相遇了。
一只熊正离开海岸，穿过火星般荒凉的地貌，消失在远处；另一只熊从石坡后面冒出头来，它四肢粗壮，且走且停，似在观察眼前这片海上数艘冲锋艇的来意；又一只熊在海里游泳，冰蓝的水面上只露出毛茸茸的耳朵和黑色的鼻头；还有只熊好动活泼，在苔藓丛上打了好几个滚，让我们雀跃不已……
北极熊在海里游泳。 摄影 黎瑾
“看，海滩还有一只！”举着望远镜的乘客向驾驶冲锋艇的探险队员奥利弗示意。奥利弗也用望远镜看了看，表示我们可以靠近一些，但不能太近，以防遭到熊的攻击。冲锋艇缓缓地划过平静的水面，越是靠近，奥利弗的表情越是严肃，“熊没在动，也许在休息……不，也许是更糟的情况……”
终于，对讲机传来声音，比我们更早发现、更快靠近那只熊的其他冲锋艇发来消息：它死了。
我举起相机，一个白色的身影软塌塌地趴在岸上，在取景器里逐渐变得清晰。它双眼紧闭，脑袋乖巧地卧在碎石上，两只后爪蜷缩着，右前爪压在胸口下，左前爪做梦似的向前伸出，像一场沉静、漫长的睡眠——如果忽略右肩发黑的血迹。
它的右耳和右肩各有一个枪口，探险队员们推测，也许是被打中之后拼命逃跑，然后在水边筋疲力尽地死去。也许是为了它珍贵、美丽的皮毛而来的偷猎者杀了它。
遭枪击死亡的北极熊，仿佛只是睡着了。 摄影 黎瑾
“不会是因纽特人。”奥利弗解释道，这里不是因纽特人猎熊的地方，因纽特人也不会让熊逃走不追。
因纽特人是北极最传统的猎熊者，北极熊和鲸、海豹、麝牛、驯鹿、鸟类、鱼类一样，都是他们在严酷的自然环境中重要的食物来源。狩猎是为了生存，在因纽特人的信仰里，每一只被杀死的动物都是自愿为人类献出生命；相应的，人类必须以正确的方式处理死去的动物，表明对它的善意和尊重。因此，因纽特人不会让熊的尸体留在海滩，他们会食用熊肉，利用熊的毛皮、肌腱、骨头和牙齿等等，做成靴子、衣物、工具、玩具……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浪费。
猎熊的传统延续至今。沿着西北航道，我们见过穿着熊皮裤的老猎人，也听过冬季在海冰上狩猎的故事。政府规定了猎熊限额，意味着除了传统因纽特猎熊者以外，还有单纯只为追逐刺激与利润而生的猎熊者。
18世纪开始，商业狩猎进入北极，数十万只北极熊被杀。如今在加拿大，猎人仍可以花高价购买因纽特村的狩猎许可，合法地杀死北极熊。10天的狩猎之旅费用高达4万欧元，这对收入微薄的原住民来说是一笔大钱。在狩猎限额和气候变化的影响下，偏远村落的人很难再以传统的方式捕猎到足以维生的猎物，只能被迫改变饮食习惯，食用外来食品——但一切物资运到北极都变得极其昂贵，超市里一包麦片都要二十多加元，价格令我们震惊，因此很难指责那些出售狩猎许可的人。
因纽特信仰里有朴素的环境可持续观念：保持与猎物的自然平衡。再加上，死去的熊只能带来一次性收入，活着的熊却能吸引源源不断的旅行者。出售狩猎许可的村子在变少，但不幸的是，北极熊皮在市场上高达上万欧元的价格吸引了偷猎者，在他们使用的现代化武器面前，冰原最强大的动物也难以求生。
我们注视着眼前的熊，弹孔在耳朵与肩膀，应该是偷猎者希望尽量不影响皮毛的完整性，以便卖个好价钱；熊负伤逃跑，偷猎者为了避免被发现、受到处罚，没有追上来。
见到许多只熊的欢欣消失了，忧伤涌上每个人心头。没有人说话，奥利弗沉默地驾驶冲锋艇离开了它，北极熊庞大的尸体再次成为视野里模糊的白点。
熊的漫游
也许是死亡带来的悲伤，也许是太沉浸于看熊，我们的冲锋艇像那些运气不佳的白鲸一样，搁浅了。
那时我正在拍一只走向海岸的北极熊，它是我们见过的这么多熊里最优雅、秀丽的一只。冲锋艇好几分钟没动，我甚至能端稳镜头，这才让我的注意力暂时离开了熊，意识到冲锋艇卡在了浅滩上。
奥利弗试图用船桨将冲锋艇撬出来，没有起效。北极熊肯定也发现眼前这艘艇出了点问题，它停下了脚步，朝我们看了一会，索性蹲坐在海滩上。收到消息的其他冲锋艇靠过来，在奥利弗下到不足小腿深的水里撬动冲锋艇的时候，替我们望风——北极熊通常不主动攻击人类，但它们是出色的猎手，奔跑时速可达40公里，若要扑向我们不过几秒钟的事。
幸好，奥利弗这次成功了，冲锋艇浮了起来，他回到艇上长舒一口气。我镜头里的北极熊转过脑袋无聊地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走开了。
之后几天都没再遇见熊。我们拿着照片去找探险队的动物学家芭芭拉，她是奥利弗的妻子，搁浅小事故没有让她过于担心，因为吃饱了的熊更不会打人类的主意。照片里北极熊圆滚滚的身躯、粗壮的四肢让她兴奋地叫出声来：“很强壮、非常强壮！这说明它们吃得不错，能顺利熬到冬季。”
在康宁汉湾遇见的北极熊，它异常粗壮的四肢令动物学家惊叹。 摄影 黎瑾
尽管白鲸、独角鲸都会被北极熊捕猎，但海豹才是北极熊最喜爱也最主要的食物，海豹充盈的脂肪为熊提供了在极端低温环境下赖以生存的热量。捕猎海豹依赖于北极冻结的海冰。冬春季，北极熊出没于连绵不绝的海冰，寻找海豹的呼吸孔，静静地蹲守；它们也会跳进寒冷的海水，寻找冰面上休息的海豹，伺机发动袭击；北极熊还能闻到躲在一两米厚雪层以下的小海豹的气息。
海冰是北极熊最重要的栖息地，它们在冰上捕猎、求偶、繁衍。海冰融化后，开阔的水面很难捕到海豹，北极熊只能找到什么便吃什么。所以我们看见比奇岛的熊在抢鸟群的鱼，有乘客拍到康宁汉湾一只小熊在啃食白鲸，纪录片里的熊会爬上山崖掏鸟蛋，饥饿的雄性还会捕食幼崽。可没有任何食物能比得上海豹脂肪提供的热量，大多数熊只能依靠冬春季积蓄的皮下脂肪来勉强度夏。
探险队员驾驶冲锋艇穿过波弗特海的海冰。 摄影 黎瑾
离开比奇岛的后一天，我们在萨默塞特岛东岸的弗里海滩遥遥望见了两只北极熊。一只一直在山坳的积雪上沉睡，另一只不断地行走，越过山岗与沟壑，走了很长很长的路，然后停下来蜷起身体，也闭眼睡去。或许它们找了很久也无法在夏秋荒芜的山地上找到食物，只能选择节省体力。
北极熊居无定所，只要活着，便是永远的漫游者。芭芭拉说全球估计有22000至31000只北极熊，因为它们没有领地意识，科学家很难统计确切数量。北极熊一年内的活动范围在3500平方公里到38000平方公里之间，流冰可以让它们移动到更远的地方觅食。
但气候变化导致海冰融化的速度加快，统计数据显示，如今北极海冰在7月与10月的面积比40年前缩小了三分之二，这意味着北极熊不得不更早停止狩猎。前几年，人们甚至在北极点遇见了北极熊，以前它们几乎不出现在北纬88°以北地区，因为北冰洋的这个区域很少有它们的食物；科学家还在阿拉斯加发现了“灰北极熊”，这是北极熊为了觅食撤到内陆，而灰熊则因气候变暖北上海岸，两者栖息地重叠，交配产生的后代——为了生存，北极熊不得不扩大漫游的范围。
“站”在波弗特海的海冰上，邮轮至此意味着成功穿越了西北航道。 摄影 黎瑾
一直航行到波弗特海，我们才第一次见到海冰。成片的白色冰面浮在寂静的湛蓝海面，而波弗特海已经是西北航道的出口了。在西北航道400年的探险史里，大量船只因海冰被困，许多船员在极寒、饥饿与走投无路中失去了生命。故事里8月即降临的低温、冻结的坚冰、冰上漫游的白熊，在我们的航程里全都不见。世界自然保护联盟预测，由于海冰的快速消失，到2050年全球北极熊的数量将减少30%以上。
告别海冰，邮轮沿着阿拉斯加北岸航行。尽管波弗特海是生命稀少的贫瘠之海，但仍有人坚持站在舰桥，试图发现一点什么。每天举着望远镜与相机瞭望，也已成为了我的习惯。
琼斯群岛背后的工业港 摄影 黎瑾
航程第20天中午，邮轮经过了一座工业港，阴天里高耸的仓库与大型机械构成了一片灰色的剪影。经常在舰桥碰见的一对德国夫妇突然激动地指向前方：“一只北极熊！”
我立刻举起相机，一寸寸扫过那个狭长、低矮、窄小的岛链。在拉到最大的地图上才能看清这个地方的名字：琼斯群岛，地面只比水面高出一丁点，面积也小得几乎像艘搁浅的船。迷雾之中，水面呈现出死寂的阴灰色，棕色的苔原上隆起一个白色小点，像一块白石头。
北极熊漫游在萨默塞特岛的荒原，远看成了一个白点。 摄影 黎瑾
确实是北极熊。它和我船舱里的毛绒玩偶一样，脑袋前伸、趴在地上。但和之前遇见的那些伸懒腰的熊不同，它看起来虚弱很多，似乎已经精疲力尽了。它经过了多长的行走，游过了多远的海水，才来到这个工业港旁边的小岛？它还能等到海冰的季节，还能找到食物充足的海域吗？
邮轮很快就驶离了这片岛屿，我只来得及拍下一张照片。因纽特语对北极熊的一个称呼是“pisugtooq”，意为“非凡漫游者”。它们终身漫游在无边无际的冰原，能走很久、很远，但如果未来海冰消失，北极熊将往何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