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 没有过度竞争、教育资源均衡......芬兰教育“神话”般的地位,吸引了许多国内家庭追随。然而,芬兰教育是否真的如我们想象中那般“完美”?在一线亲历者看来,恐怕并非完全如此。对于中国家庭来说,我们更要考虑清楚,究竟想要追寻什么样的教育,什么才是最核心的……
文丨柯察金 编丨Leon
在永宏刚到芬兰时,这个人口不过五百余万的遥远北欧国家,在中国的互联网上已似童话般地存在。以至于谈教育,很难不谈及芬兰。
在成为芬兰幼儿教师之前,永宏在外企工作多年,生活看似步入既定轨道。然而有天她想,人生不该像车轮一样不停歇地转,同时受身边勇敢追梦朋友的影响,一番思索考虑后,辞掉工作选择带娃赴国外留学,攻读幼儿教育专业。那时候,她和很多人一样是通过互联网了解芬兰教育,身未至而心向往之。
一晃五年时间过去了。永宏读书,实习,兼职到全职工作,实地走访过芬兰很多所学校,经由脚步丈量之下的芬兰,褪去了不少完美的滤镜,模样更加真实可亲。
在永宏看来,芬兰在国内被宣扬得过分梦幻美好了。芬兰虽有很多打动她的地方,但也远不是个完美的国家。事实上,没有哪个地方是完美的。如果有人抱着“来芬兰就能解决教育问题”的期望而来,大概率要失望而归。而寻寻觅觅后,最好的教育到底在何处呢?
芬兰不是完美的童话王国
永宏曾在不同的行业打拼过,直到人生走过近半程、自从有了孩子后,更加热衷学习和研究儿童教育,兜兜转转又回到教育,觉得最幸福的事情就是陪伴着孩子成长。“尽管也收到了英国大学的录取通知,但最终选择了芬兰。因为与其他地方相比,芬兰教育不那么精英化,”她认为芬兰的教育体系更符合她心目中理想的教育模式。
要在芬兰找工作绕不开语言这关,芬兰语是当地主流语言,也是外来者找工作、求学的基本条件。永宏在决定留学芬兰后,才学习这种难度很高的小语种,不过好在芬兰有一些国际化程度很高的幼儿园,在这样的学校里,学生家庭来自法国、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等各个不同国家,教学以英语为主、芬兰语为辅。也正因此,她顺利地获得了一些工作机会,先后就职于私立和公立幼儿园。
实际入行后,永宏方知在芬兰做幼教除去理想主义的另一面。首先,薪资待遇相对而言确实算是低的。她初入职时算算工资,和芬兰普通的环卫工人相差不多,税后收入也仅有几百欧元的微小差距。虽说所有职业都是平等的,但“寒窗”数年拿到高等教育学历,再瞅瞅其他同等学历的行业和岗位,难免心生疑虑。
永宏的不少同事,的确是因为热爱而坚持在教育岗位,不过,也不可能人人为爱发电。“幼儿教师岗位存在短缺,招聘标准不统一,有些幼教和替补教师缺乏系统的培训和资质差异。尽管芬兰教育因教师素质高而闻名,但实际情况并非完美,幼儿教育领域也存在一些弊端。”
其次,幼儿教师的工作班次非常不规律。公立幼儿园的早班最早在6点15开始,到下午2点多结束;晚班可能在9点多开始,到下午5点20结束。由于芬兰的冬季漫长而黑暗,许多时候芬兰幼师需要顶着夜晚的路灯前往学校;而班次频繁变动,永宏说经常会因担心错过早班的开门,而导致夜晚睡眠困难。
芬兰的孩子年满九个月就有权利接受幼儿教育,有的小朋友来了幼儿园刚会爬或刚会走路。虽然学校有专门的持有护理资质的老师,但诸如更换尿布这样的任务,实际上每位老师都会承担。“在芬兰强调平等原则,每位老师都有责任参与照顾孩子的日常生活,而不仅限于专门的护理人员。”当然另一面,是老师工作和责任的加重。
“作为持有幼儿教师证书的老师,工作职责不仅包括为小组内每个孩子设计制定个性化的幼儿教育计划,积极参与整个学前教育过程,发现孩子的优势和支持需求,思考并实施适当的教学解决方案,以及要跟家长、护士、医生、儿童保护、社工及相关部门进行沟通。”
关于芬兰教育,有句被津津乐道的话叫做“最好的学校就是家旁边的那一所”。的确,芬兰的教育经费是按学生人数拨款,且教师工资没有地区差异,相对来说比较均衡,但最好的学校真就未必是离家最近的那所。
一些欠发达国家和地区移民(在芬兰的语境中,一般不愿意直接称呼难民)人数的增加,一定程度上打破了芬兰学校之间的均衡。某些学校的学生“会需要更多的帮助”。用国内的语境翻译一下,就是生源层次不齐。如果哪个地方建了大批的政府房给需要帮助的人,这里的生源会差一点。事实上,在芬兰人们照样会有学校“好”与“不好”的判断。
公立幼儿园也不是说想进就能立马进去,如果学位满了,也得等位置。时间长的得等好几个月。没想到吧,芬兰也照样存在“上学难”的问题。
提及芬兰教育,人们经常赞誉其自然教育和森林教育,然而,实际情况并非所有学校都普遍践行这些理念。在永宏探访多所公私立幼儿园的过程中发现,尽管自然教育和森林活动看似日常化,但并非每所学校都有意识地将其纳入教学设计中。
芬兰的孩子被称为“自然之子”,但实际上芬兰的自然环境也存在明显的局限性,比如冬季持续时间长,天黑得很早。在天气恶劣的情况下,许多学校也会减少户外活动,例如气温低于一定温度就不外出。
因此,“提及芬兰好像得大谈自然教育,其实自然教育没有那么大的篇幅。”永宏强调说,不应一谈到芬兰教育就将其简单归为自然教育。不同理念的幼儿园所突出的教学活动也各有差异,因教学理念的不同而并不一致。例如,在强调户外的幼儿园,自然教育会被重视,但若是运动或科学理念的,自然教育可能不会占据主导地位。
芬兰的幸福指数连续多年被评为世界第一,但另一方面,它的抑郁症发病率也是比较高的。永宏最直观的感受,在远离家乡和亲人,特别漫长的黑夜和寒冬的情况下,睡眠会有影响,心情压抑。来芬兰前,至少得先考虑是否能够适应这样的气候环境。
总的来说,不管是芬兰这个国家抑或芬兰教育,都并不是适合每个人。拿学术表现来说,芬兰多年前在PISA测试中名列前茅,但近些年名次其实也往下掉,芬兰的教育也面临着诸多挑战,在不断进行着改革。所以,没有哪里的教育是完美的。
抛开滤镜,仍被芬兰打动
当人们对芬兰没有那么多的滤镜和高期待后,实地来这里看一看,反而容易品味出芬兰教育中真实的感动,找到真正适合自己孩子的教育。
在永宏如今看来,芬兰教育其实没有太多的“花样”。“促进幼儿的身心健康和发展,培养他们的社会技能、创造力和学习力,还有自尊、自立和自信,成为有责任感的公民,正是芬兰幼儿教育的核心。”
套用康德的话,简而言之就是把孩子当作目的,而非手段。
刚在芬兰做老师时,永宏在思维方式和理念上会有一些“扭”不过来的地方,特别是在做课程设计时,总会想着要带给孩子很多内容,要把课程方案写得详细、完备……但她渐渐发现,在芬兰的幼儿教育里,其实这种结构化的安排很少。
芬兰老师不会特别注重程序的安排,就算某一次没有很详尽地设计课程,也不必慌张。在芬兰做幼儿教师有很多的空间和自由,教学理念不仅基于幼儿教育纲要,还注重根据儿童当前的兴趣和需求来设计教学内容。
“芬兰的很多教师总是自信松弛,无论面对多么棘手的问题,他们总能表现得泰然自若,从容不迫。教师们坚持在工作时间内专注于工作,清晰地划分工作和生活的边界。即使是在继续教育学习方面,他们也不会轻易侵占个人时间。”
“芬兰的幼儿教育总有大片大片的留白。我们国内可能总是习惯性思考孩子学到了什么,生怕他们输在起跑线上,但芬兰幼儿教育似乎不在乎起跑线这个词,整个幼教阶段就是‘玩’, 他们总说玩是孩子的第一要务,认为玩耍是儿童自主探索世界的重要方式。”
在芬兰的幼儿园,带孩子到户外探索,并不是为了让他们了解鸟的品种或树木的名称,而更注重的是让他们去感知大自然的美好,如欣赏鸟儿美丽的羽毛和树木散发的芳香。“芬兰的幼儿教育注重将游戏作为其核心,而不是过分强调设立学习目标。”
刚到芬兰时,永宏也会跟自己的孩子说,你要不要也去搞搞学习,不要总是玩。没想到浸润在芬兰学校里的儿子回应道,“妈妈,我看似在玩但也是在学习”。
孩子到了芬兰后非常独立,在国内每天要接送,但在这边就是自己上下学、去兴趣班。放学后自己去游泳、打球、编程、跑酷,喜欢搞极限运动。在家里的时候,也有不少的朋友来敲门找他出去。
来芬兰的中国家庭,最初会一下子感觉到这边的教育节奏很慢,完全不像国内各种刷题、孩子的日程表被排满。“究其原因,芬兰的教育不是为了培养竞争力,而是为了给孩子感知幸福、终身学习和处理问题的能力。”
有一次,孩子早上起来才写昨天的作业,开家长会的时候芬兰老师却说没关系,只要来学校前写了就行。永宏最初也有点不习惯,因为在国内对待作业和学习任务,大家都看得很严肃很认真,在芬兰却完全不是这样,“好学生”的标准也能覆盖到每个个体,比如乐于助人、朋友很多、很幽默……这些都被看作是同样宝贵的特长。
在芬兰教育里,老师们不会预设“坏孩子”的标签。教师永远都以最积极正面的词语评价孩子,无论是口头上还是书面中,关注他们的潜力和优点,而不是强调他们的缺点或不良行为。
除此之外,令永宏感到震撼的是,芬兰真的是多方合力地对儿童教育的支持——儿童早期教育教师、保育员、早期特殊教育专家、语言治疗师、家庭咨询、儿童保护、社会工作者、家庭治疗师等,大家共同协作为儿童教育而努力。
另外还有一位男幼师,身高一米八几,曾是芬兰一家文化公司的老板。他内心却住着一个大男孩,对孩子情有独钟。他曾照顾身患重病的朋友的三个孩子。这位男教师常常半跪在地上帮小童穿衣服,弯下身与孩子交谈,假装自己是大熊与孩子嬉戏打闹……
值得一提的是,从幼儿时期开始,芬兰就很看重特殊教育*。学校尤其是公立学校会无条件地接纳有特殊教育需求的孩子。“很多孩子是进入学校后,我们才慢慢发现有一些问题的。一些家长不愿意说的话,我们作为老师是不知道的,就算发现后,也不能要求家长去做诊断,更不能在平时的课堂和文本上去体现孩子是‘问题儿童’。”
*注:芬兰幼儿教育的特殊教育对象可能包括具有学习障碍、发展迟缓、行为问题或其他特殊教育需求的儿童。这些特殊需求可能包括但不限于学习障碍、自闭症、注意力缺陷多动障碍(ADHD)等。在幼儿教育中,这些儿童可能需要额外的支持、个性化的教学计划或特殊的教育资源来满足其独特的学习和发展需求。
芬兰对于特殊教育的理念,是希望这些孩子和所有其他孩子一起上学,得到平等的成长环境。在幼儿园阶段学校就会有特殊教师设计教学指导,给自闭症等儿童提供专业的辅导和支持;芬兰社会也对需要帮助的孩子持有非常包容的态度,不会有家庭灌输说“别跟某个孩子玩”或者“离某个孩子远一点”。
从去年八月份开始,永宏又在赫尔辛基大学全职攻读教育硕士学位,她所任职的幼儿园给了她整整一年的“学习假期”。这也是很打动永宏的一个点。而老师也不一定要是去读书,实际上可以利用这个假期去做任何想做的事情,她有个同事就是去请假环游世界了。
不管是对孩子还是大人,芬兰始终是把人本身,而非成绩、考核作为目的。这种导向,也注定了芬兰的教育不会“卷”起来。
教育形式都只是“叶子”而非“根”
在芬兰读完幼儿教育并积累了工作经验后,永宏越来越觉得:最出色的儿童教育并非在芬兰,而是存在于每一个温馨的家庭中,源于父母的养育和陪伴,以及他们的言传身教。
除了日常的教学外,永宏会经常观察芬兰父母与孩子之间的相处模式。她发现很多芬兰家长都拥有极其稳定的情绪,能做到平和地对待孩子,无论孩子当下有什么“不听话”的行为,都不会吼孩子,好像永远都是好脾气。
幼儿园每天安排两三个小时的户外活动时间,孩子们会在雪地里爬,沙地里滚,泥地里趟。但是对于这些情景,芬兰父母司空见惯,既不会责怪孩子,也不会给到老师指责或压力。
每天下午放学家长来接孩子时,孩子们已经是一个个“小泥猴”,浑身都是雨点、泥点地奔向自己的爸爸妈妈,家长们会很自然、热情地拥抱自己的孩子,有时候还会转好几个圈,俨然一副重获珍宝的感觉,全然不顾弄脏自己的外套。在那一刻,仿佛世界里只剩下他们和孩子。在一般印象里,芬兰人是很有边界感的“i”人,但其实他们很习惯直接去向孩子表达出浓郁的爱。
芬兰没有奢侈品的文化,很多人就算家庭条件不错也习惯买二手物品和衣服,非常朴实。他们的爱也不是物质意义上的,但就是愿意给孩子很多仪式感:
有次永宏看到一个芬兰爸爸给孩子做的小拖车,瞬间被惊呆了:小车上有各种小旗子、贴纸和其他色彩斑斓的装饰,非常童趣。当这辆小车骑到幼儿园时,那个爸爸还单膝跪地,把小车的“帘子”拉起来,一只手伸出来托着孩子的手,扶孩子下车,像是在进行一场仪式,那一刻,仿佛电影中王子下马车的场景。
孩子笑得好开心,感觉受到了特别多的重视。永宏说当时看到这样的场景,想想我们自己的童年从来没经历过这些,刹那间就掉下眼泪来。芬兰父母对孩子的独特关爱和重视,以及他们愿意为孩子营造温馨、特别的场景和体验,不仅令孩子感到幸福和满足,也在潜移默化中塑造了他们的自尊和自信。
芬兰的幼儿园提倡拥抱文化,每天来回父母都会和孩子拥抱。“他们的抱不是蜻蜓点水,而是紧紧地抱很久,感觉像是早上充一次电,晚上再充一次电。”人们常说温暖的童年治愈一生,真的是这样。
永宏想起自己国内一位朋友情绪崩溃的时刻,明明学历非常高、一身光环,却总觉得自卑,压力大到在身上挠出血痕。朋友说,父母从小到大都在告诉她“做得还不够好”。很多亚洲孩子何尝不是这样,用一生也难以治愈童年。
一些到芬兰来陪读的中国家长,每天孩子放学回家还是抓作业、抓成绩,仍旧以结果导向的思想和孩子相处,最终会发现芬兰带来不了“教育奇迹”。
纪录片《他乡的童年》里讲到一个片段:从国内移民芬兰的爸爸在辅导女儿作业时用手弹了女儿脑门一下,结果儿童保护组织的人知道后,和这家人进行了好几轮严肃的面谈——虽然身处在某个国家,如果理念没转过来,就是会遇到这样的“文化冲击”。
永宏有次在芬兰碰到一家从加拿大来的移民,三个孩子都聪明伶俐、极有教养。永宏心里想这是不是芬兰教育的帮助,一问在哪里上学,对方的回答却是home school,他们其实没有受到哪个特定的国家或学校的影响。
永宏思考:“孩子最安全的避风港和蓄水池,实际上是最初的抚养者。”
学校里学的技能指不定哪天就被替代了,但家庭带来的这种软技能,会伴随孩子坚韧、勇敢地度过一生。
所以说,最好的儿童教育并不在芬兰,芬兰也不是什么包治百病的教育良药。永宏觉得,家庭如果能真正转变观念,给孩子足够的尊重、接纳与爱,这比亲自来芬兰或任何一个国家要来的重要;如果观念没有变,即使来到芬兰也无法解决问题。
“芬兰的教育从某种程度上讲是‘大道至简’,就是给到孩子更多的尊重、接纳和包容。”永宏感慨,所谓的自然教育、森林教育、现象式教学、创新教育……这些统统只是树上挂着的叶子而已。而前者才是‘根’。”
那棵根保护好了,教育的方向是不会迷失的,孩子会幸福一生。
*图片来自受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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