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作者尼古拉,是一个来京务工的福建人,疫情阻隔下他思乡成疾,于是每天在编辑部外放闽南歌曲。我每天打卡的BGM不是《爱拼才会赢》就是《爱情骗子我问你》,赶稿间隙一抬头总感觉有金碟豹从眼前飞过去。
但今天我路过尼古拉工位的时候,发现了些不得了的事情。
这首闽南歌曲《我是出外印度人》的MV里,印度歌手正在深情地用闽南语唱着自己离开故乡的悲伤。
再三确认不是配音后,我陷入了迷惑,因为这位叫小黑的印度歌手唱得实在太过标准,地道的闽南腔让泉州老乡都直呼内行。
闭上眼的确是黄河流域的歌喉,睁开眼却是恒河流域的面容。
尼古拉见状,在一堆苏联gay片中点开一个名为“印度人 闽南歌”的文件夹,短暂浏览后我彻底傻了。
里面的印度老乡各个操着一口流利的闽南口音,主题也亲切,唱歌又好听,恍惚间我以为印度现在归福建管了。
这时,尼古拉拍了拍我的肩说:
“把闽南歌曲唱得最好的,可能是印度人。”
在这些印度人唱闽南歌的视频里出镜最多的,就是我们开头提到的小黑。
小黑,本名Raju Kumara,是一位印度裔马来西亚柔佛人。
这位生长在马来西亚的印度裔歌手,有一个称号,叫“福建歌王”。
在小黑几十年的歌唱生涯中,他备受欢迎的代表作几乎都是闽南歌,比如《阮是歹命人》(我是命运不好的人),“抱着满腹的义气,出生入死为什么”。
《拼出一片天》,这首歌中“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的经典歌词露出,让闽南网友惊呼文艺复兴。
《咱是好兄弟》这首歌的MV里,小黑跟闽南兄弟们一起打工的场景毫无违和感,仿佛前脚刚跟大家从福建老家出来打拼,后脚因为忘带防晒霜被晒黑了。
此外还有《好势了》(好起来了)、《大家发》等这种典型节日喜庆向的闽南语歌曲作品。
无论是有明显闽南方言特征的歌名,还是主打拼搏、发财、义气的表达主题,小黑的艺术人生含闽值妥妥超标了。
而我最喜欢的还是他唱的《我是出外印度人》,“我是出外印度人,来到他乡暂时来做工”,在闽南歌曲的标准语境里,套入了一个印度裔打工人的异乡生存录。
小黑的人生也确实被闽南歌曲改写了,在1990年以前,小黑还在新加坡的建筑工地上搬砖,混得还不如成名前的阿杜,阿杜好歹还在新加坡做工头。
1990年,小黑在工友怂恿下参加了新加坡影响力最大的歌唱比赛《SBC斗歌竞艺》,靠过硬的闽南歌演绎力压2000多名选手,拿了个最佳演绎歌手,才有了后来在大马的辉煌史。
小黑并不是个例,唱闽南歌的印度裔歌星多到可以组一档选秀节目。
比小黑出道更早,还拿过“大马十大歌星”的同胞兼前辈——莫翰,也是一位闽南语能力者。
莫翰是马来西亚霹雳州印度人,但是讲闽南语地道流利,唱闽南歌婉转动听。
但不过由于他普通话也非常好,所以市面上流传的多是他普通话的歌曲专辑,可能你小时候也在长途大巴上看过他的MV,听到他诉说着对家乡的思念。
在当下的马来西亚,印度人闽南歌曲唱得好也并不是件新鲜事。
去年在芒果台《歌手》中亮相的00后歌手李佩铃,也是一位血统纯正的印度裔。
8岁时,她第一次在马来西亚槟城登台,凭借一首闽南歌曲《酒干倘卖无》打开了歌手之路。
12岁时,她受邀到《华人星光大道》踢馆,最后一首歌还是闽南语歌曲——《甲你揽牢牢》(将你抓牢牢)。
在YouTube上随意打开一部大马电影,片尾曲很可能就有印度兄弟用闽南语对你深情地唱:“这多年咱俩原是好兄弟。”
偶尔也会看见某个名不见经传的印度大哥DIY的闽南歌曲演唱实录,他把自己P到了泳衣美女的头上,用宝莱坞的魔幻节奏,把《相欠债》的旋律尽情感受。
看到这里,相信很多读者与我同样困惑:为什么马来西亚的印度裔出了如此之多的闽南语歌手?这些印度人是来马来西亚当闽南歌练习生的么?还是宝莱坞跟闽南同乡会签了外包培训协议?其实,在这些唱着闽南歌曲的“外出印度人”背后,是一场差异文化的融合之旅,与两个流浪族群的精神密码。对于这些“外出印度人”,闽南语的意义远远不止歌唱,更多的时候是生存技能,闽腔闽调融入在他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马来西亚有些流动的印度裔小贩,可以熟练地用闽南语叫卖,并和顾客沟通。背包客们也会在游记里惊叹,马来西亚有很多印度人在生活中会讲福建话(福建话约等于闽南语)。这就说明,闽南语在大马印度裔群体中有极高的接受度,首先是基于一种实用主义。实用,是因为马来西亚的闽南人实在太多了,且闽南人已经遍布大马社会的各个阶层,影响力广泛而深远。据大马统计局2020年人口数据报告,马来西亚总人口约3270万,华裔人口占约740万,而这其中,闽南民系人口就占到至少300万,接近大马总人口的1/10。闽南人向马来西亚迁徙的高峰,发生在19世纪中末期的“下南洋”。彼时,东南亚诸国处在以英国为主的欧洲列强殖民统治之下,殖民地的开发需要巨量的劳工,时局动荡下,有无数不甘贫弱的闽南人选择出海讨生活,马来西亚就是他们的主要目的地之一。他们从底层做起,从扛包挖矿的工人、种粮食橡胶的农民,一步步一代代,变成矿主、庄园主、个体商人、医生、律师,甚至有些闽南人在今天成功跃入马来西亚富豪阶层与政界。闽南人在马来西亚的奋斗史贯穿着两个秘诀:敢拼、团结。敢拼不用多说,闽南人的奋斗,充满着风险,在清朝闭关锁国期间,福建帮常常偷渡开船下南洋,去新加坡卖鸦片。而粤闽的潮汕帮甚至直接去了印度加尔各答,和东印度公司谈起鸦片合作,这也算是与印度的另一种不解之缘。曾经是离家弃子双管齐下,如今是借贷、开厂、扎钱、跑路,四位一体。团结,对内是在远离故土庇护的大背景中,一种文化认同下的帮扶互助;对外,是开放胸怀接纳当地文化,联姻结社,文化改良。而这两点,在闽南歌曲中都得到了强调,一边是“爱拼才会赢”,一边是“我俩原是好兄弟”,甚至可以说,闽南歌曲就是闽南人的成功学。如今,华人是马来西亚的第二大族群,而印度裔就是马来西亚的第三大族群。在殖民时期,即1852到1937年之间,大约有200万印度人移入马来西亚。小黑和莫翰都提到过,他们的闽南语启蒙,来自于小时候读华校的经历。华校即保留华文授课,由马来西亚华人自己创办、自筹经费、自行管理的学校。选择华校一是学习华人文化、闽南语,容易和福建人做生意,二是马来印度人开办的淡米尔文学校水平确实比较一般。莫翰本人因为彻底融入了闽南文化,在七八十年代娶了华裔太太,再后来还把歌唱事业发展到了中国本土。显然,莫翰、小黑与这些印度裔闽南语歌手,都是这场文化大融合下的个体缩影。福建人所信奉的“爱拼才会赢”之类的生存观念,也让以淡米尔民族为主,文化略显保守的大马印度裔移民深受感染。他们震撼于福建人会在任何一寸土壤上都爆发出极强的生存能力、创业精神、竞争意识。所以,一方面为了谈拢经商合作,另一方面为了汲取精神力量,马来西亚的印度人持续与福建人交流,也有一部分人渐渐地将闽南语当成了自己的第二语言。一位旅行UP主甚至在马来西亚见过三个印度裔聚在一起说闽南语的奇特场景。这时候他或许明白了,不是印度人选择了闽南语,而是闽南语选择了马来西亚的印度人。参考引用:
1.《当代东南亚华人与印度人比较研究》2015-吴芸.
2.《马来西亚的闽南文化传播研究》2017--陈秋梅.
3.《马来西亚的印度人,为什么势力这么强?》2018--地球知识局.
4.《莫翰 黑皮唱华语歌受热议》2020--《风采》杂志谢木.
本文转载自“X博士”微信公众号2021年3月16日文章,原标题为《福建是马来西亚印度人的精神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