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的这些电影,比今天强太多
作者:Samuel Wigley
译者:易二三
校对:覃天
来源:Sight & Sound
(2022年6月30日)
如果你认同当时众多影评人的投票结果,那么马丁·斯科塞斯的《愤怒的公牛》(1980)则会荣登榜首。虽然它最终没有赢得奥斯卡最佳影片奖,但斯科塞斯的这部拳击传记片领跑了当年的提名名单——与另一部黑白电影并列:大卫·林奇的《象人》。可以说,这个十年的开端就非常黑白,而怀旧文化往往将这十年与华丽的色彩联系起来。但是,尽管彩色电影早已取代黑白电影成为了行业标准的存在(自《桃色公寓》1961捧走奥斯卡最佳影片奖之后,截至八十年代,没有一部黑白电影再次问鼎),但仍有数量惊人的黑白杰作出现,廉价的胶片使其成为独立导演初试导筒的最佳选择,而在那十年中以黑白电影出道的知名人士包括:格斯·范·桑特、莎莉·波特、斯派克·李、佩德罗·科斯塔、王颖、伊尔蒂科·茵叶蒂、比利·伍德贝瑞、查尔斯·莱恩和莱奥·卡拉克斯。此外,业已成名的作者导演们也仍然拥抱了黑白胶片,往往是为了唤起一种昔日的感觉,或另一个时代的电影制作,又或者仅仅是一种朦胧的风格。除斯科塞斯外,这群人还包括:伍迪·艾伦(《星尘往事》《西力传》《丹尼玫瑰》)、赖纳·维尔纳·法斯宾德(《维洛妮卡·佛丝》)、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斗鱼》)、今村昌平(《黑雨》)、弗朗索瓦·特吕弗(《情杀案中案》)、大林宣彦(《他的摩托,她的岛》)和英格玛·伯格曼(《傀儡生涯》)。维姆·文德斯可能算是他们的守护神,他在七十年代的大部分作品中都坚持使用黑白胶片,并凭借以柏林为背景的奇幻电影《柏林苍穹下》(1987)登峰造极。今年夏天,这部电影将作为文德斯电影巡回展的一部分进行展映,该片由亨利·阿勒康掌镜,其经典之作还包括《美女与野兽》(1946)和《罗马假日》。如今,一想到大卫·林奇来到英国海岸拍摄新片,大多数英国影迷可能就会陷入狂喜之中。但不过这正是40年前发生过的事情,在他职业生涯的初期,林奇刚凭借《橡皮头》(1977)的成功崭露头角。《橡皮头》意外地得到了梅尔·布鲁克斯的青睐,他当时正在筹备一部关于约翰·梅里克的新片——这位身体严重畸形的「象人」在维多利亚时代的伦敦是几乎是家喻户晓的人物。林奇受邀担任导演,约翰·赫特为了扮演梅里克而接受了数小时的化妆,安东尼·霍普金斯则扮演带他进行科学研究的医生。在《史崔特先生的故事》(1999)出现之前,《象人》一直是林奇作品中最传统的,当然其中有很多超现实的、典型的林奇风格,弗雷迪·弗朗西斯墨色般的摄影将维多利亚时代背景下的粗粝生活完美复现了出来。罗伯特·德尼罗因在《愤怒的公牛》中饰演拳击手杰克·拉莫塔而获得奥斯卡最佳男演员奖——下一位凭借黑白电影斩获此殊荣的是2012年的让·杜雅尔丹(《艺术家》)。马丁·斯科塞斯的这部拳击电影是黑白胶片的奇迹,它既扎根于意大利新现实主义,又偷师自约翰·卡萨维茨的室内情节剧。四十年代的黑色电影则是另一个重要的参照系,特别是《无敌拳王》(1947)和《出卖皮肉的人》(1949年)中极具冲击力的拳击戏。然而,与这些主要从围绳外观看打斗场面的电影不同,斯科塞斯要求摄影师迈克尔·查普曼进入拳击场,让我们与杰克和他的对手们保持着近乎擦枪走火的距离。这些镜头的颗粒感和血脉偾张的氛围很少有影片能与之相比。但是,和斯科塞斯一样,查普曼也出人意料地与奥斯卡小金人擦肩而过。事实上,自从1967年奥斯卡不再单独颁发黑白电影最佳摄影奖以来,只有三部黑白电影获得了这一奖项:《辛德勒的名单》(1993)、《罗马》(2018)和《曼克》(2020)。这部轻松的悬疑片只有75分钟,是20世纪80年代最伟大的出道作品之一。出生于香港的美籍导演王颖后来凭借《喜福会》(1993)和《烟》(1995)等影片成为了评论界的宠儿,并以詹妮弗·洛佩兹主演的爱情喜剧《曼哈顿女佣》(2002)打入主流商业市场。但是,就纯粹的特色和趣味而言,王颖此后似乎没有作品能胜过这个关于两位出租车司机在旧金山唐人街寻找偷走了他们4000美元的神秘客人的侦探故事。影片中追踪的戏份应该会吸引那些喜欢都市黑色电影(如《谋杀绿脚趾》[1998]或《性本恶》[2014]的观众)。然而,这部黑白电影对美籍华人的生活以及他们的同化议题也多有描摹。事实上,令人惊讶的是,直到1982年,《寻人》才是第一部获得广泛发行的亚裔美国导演拍摄的电影。本片由查尔斯·伯内特拍摄和担任编剧,而他本人自编自导的首部电影《杀羊人》(1978)是70年代末的一部黑白杰作。《保佑他们的心》则是比利·伍德贝瑞的导演首作,也是他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硕士毕业作品。这是一部深情的、情感敏锐的影片,聚焦于现代洛杉矶——特别是以黑人为主的沃茨社区——处于失业压力下的婚姻。查理·班克斯(内特·哈德曼饰)丢了工作,并且与他的妻子安达斯(凯西·摩尔饰)不和,安达斯不得不承担起抚养五个孩子的重任,因为男主人还在努力寻找收入来源。他们不断累积的怨恨在一个10分钟的长镜头中爆发出来,《纽约客》称之为「现代电影中最有力的家庭灾难之一」。但是,你记住的不是这部电影的噪音,而是它用粗糙且朴素的画面捕捉到的对地点和人物的深刻关注。作为洛杉矶反叛电影运动(LA Rebellion movement)的旗帜之一,它引领了一波开拓性的美国黑人电影人。在整个七十年代,只有一部由女性单独执导的英国电影在电影院上映:简·阿登的《另一边的背后》(1972)。在80年代初,莎莉·波特成为了致力于改善这一糟糕记录的生力军之一。
《淘金者》是她继1979年的短片《惊悚》崭露头角后的首部长片,这是一部令人震惊的实验性作品,也是一种前卫的年代歌舞片,影片中的演员和幕后的剧组人员都是女性,后朋克的配乐出自林赛·库珀之手。在八十年代几部唤起观众对无声电影时代的回忆的电影中(包括本文中提到的一些),《淘金者》让朱莉·克里斯蒂扮演那种维多利亚时代的女主角——即丽莲·吉许在D·W·格里菲斯的一系列情节剧中扮演的角色。关于炼金术和金钱的主题,特别是资本主义制度如何在历史上压迫着女性,贯穿了影片的非传统叙事。砾石般的黑白影像由芭贝特·曼格尔特掌镜,她为香特尔·阿克曼拍摄了《让娜·迪尔曼》(1975)。林海象这部独一无二的出道作品从未在英国发行,但由于箭电影公司(Arrow Films)最近推出了它的蓝光版本,《愿睡如梦》变成了一件重见天日的珍宝。也许这对一部本身就涉及到电影史上失落的秘密的谜题电影来说,是一种恰如其分的命运。这部电影几乎是无声的,并配有字幕,在本片中,两名对煮鸡蛋有兴趣(是不是已经觉得迷惑了?)的私家侦探顺着一系列富有想象力的线索,追踪一位年迈女演员的女儿的下落。《愿睡如梦》介于巴斯特·基顿的《福尔摩斯二世》(1924)和今 敏的《千年女优》(2001)之间,充满了对电影历史的指涉——从黑色电影到武士电影以及弁士传统(日本无声电影时代,电影院往往有一个现场叙述者)。而八十年代对于黑白默片时代美学的致敬,也可参见查尔斯·莱恩的《街头故事》(1989),这部电影翻拍自卓别林的《寻子遇仙记》(1921)。在《诅咒》开头的一个令人难以忘却的时刻,郁郁寡欢的男主角卡勒尔(米克洛什·B·塞凯伊饰)看着窗外运煤的高架缆车缓慢、无止境地往返于地平线之间。电缆塔则成排地伫立在荒凉的风景里。雾气弥漫,看起来似乎从未散去。手推车有节奏地叮当作响。声轨里有一种低沉的、弱不可闻的嗡嗡声。欢迎来到炼狱般的、贝拉·塔尔式的风格。在《诅咒》这部电影中,贝拉·塔尔确立了他独特的晚期风格——这将在他随后的《撒旦探戈》(1994)、《鲸鱼马戏团》(2000)和《都灵之马》(2012)等巨作中加以磨练。黑白摄影;雨;泥浆;压迫性的声景;镜头运动就像冰的形成一样缓慢。在《诅咒》中,卡勒尔唯一的光亮和希望的来源是当地泰坦尼克酒吧的驻唱女歌手。然而,一旦你领略了塔尔的世界,这种阴郁则会变得莫名其妙的令人陶醉。铁男是一个「恋金属癖者」,他将金属片插入了自己的身体。但伤口长出了蛆虫,而且这些蛆虫让他变疯了。在城市的大街上,他被一个白领青年和他的妻子撞倒致死,他们选择秘密处理尸体以保全自己……不过,铁男似乎凭借机械的身体活了下来,并企图发起复仇,很快,那个工薪族开始被某种暗黑金属幻想所折磨。冢本晋也这部粗糙的工业恐怖片将《橡皮头》的封闭式噩梦场景与大卫·柯南伯格的身体恐怖变态结合起来。本片也有好莱坞人机大片《终结者》(1984)和《机器战警》(1987)的影子,但冢本疯狂的噪音和暴力显然更加剑走偏锋:低成本、黑白摄影,在危险的边缘游走。影片是用16毫米胶片拍摄的,使用了定格动画来完成许多生动和非精神正常的效果。英国艺术家兼导演伊萨克·朱利恩的杰作《寻找兰斯顿》是一首长达42分钟的黑白诗。这是一部向哈莱姆文艺复兴诗人和小说家兰斯顿·休斯致敬的影片,它将粗糙的影像资料和破裂的黑胶唱片与印象派场景结合在一起,让人想起棉花俱乐部烟雾缭绕的舞池。片中有一个令人难以忘怀的梦幻镜头——在诺福克沼泽地上拍摄的一次同性邂逅。《寻找兰斯顿》对黑人同性恋者的生活和观点进行了迷人而抒情的呈现,并在1920年代纽约非裔美国艺术家的经历和1980年代处于艾滋阴影之下的黑人同性恋群体之间建立了跨越时间的联系。通过这部电影,朱利恩很快就会被推上所谓新酷儿电影的风口浪尖。匈牙利导演伊尔蒂科·茵叶蒂的首部作品为黑白电影的十年画上了句号。这是一次回到19世纪末的幻影之旅,彼时维多利亚时代的污尘和阴影突然被电力和电影的双重创新所照亮和改变了。1880年,在布达佩斯,两个女孩因贫穷而成为孤儿。她们在街头卖火柴,但被恶人绑架,影片随即切到1900年的新年前夜。其中一个女孩变成了迷人的骗子;另一个则是挥舞着炸弹的激进分子。她们命中注定般在东方快车上重逢,同时进入新世纪。《我的二十世纪》对于无声电影时代和《生活多美好》里那些熠熠生光的明星多有致敬,以一种喜剧性且宏观式的视角讲述了两个女人在世纪之交的冒险故事。可以把这部电影想象成盖伊·马丁版本的《塞琳和朱莉出航记》(1974)。换句话说,这是一种高电压式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