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债400万,中国“淘金客”在非洲“翻盘”

第一次踏上非洲,韦林敏感到异常陌生。

简单的“Hello”后,他往往听不懂对方说的内容,必须依靠手势和不多的英语单词沟通。

韦林敏在柳州市的一个小县城长大,对他而言,出国本是件很遥远的事情。经历了生意的大起大落,他欠下了400万元人民币债款。以为走投无路时,有个朋友邀请他去非洲淘金。

“非洲商机巨大,一天至少能赚10万元人民币。”这句话让他很心动。

在非洲的矿产资源中,最具备诱惑力的莫过于金矿。在加纳,生活着很多中国的“淘金客”,他们形成各自的小团体,保护着各自的利益。除去人工费和设备的费用,运气好的话,年入百万不是梦。

高回报意味着高风险。不少受访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至今能在非洲发财致富且平安健康生活的人,都是跨过低谷期、抢劫和疾病的“幸运儿”。

很多亲戚朋友得知他们要去非洲时,第一反应通常是安全问题.

“在非洲当地人眼里,中国人是有钱、有地位的象征。”在非洲生活了半年多的乐磊说,由于外面环境不稳定,很多在企业工作的中国人,多被“圈养”在公司驻地。宿舍、办公室、食堂和篮球场就是生活的全部。

即便如此,在非洲闯荡的中国人,所有的风险,也许永远抵不过一句“好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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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林敏找到了一块合适的“富矿”。每天的产金量达到200克至300克,一天的收入可以达到10万到15万元人民币。(韦林敏/供图)

“老本都搭进去了”

为了融入当地生活,韦林敏和朋友们经常去赌场“混脸熟”。希望通过这种方式,结识一些淘金生意人。

其间,他们认识了一个热情的非洲当地人弗兰克,对方经常跟韦林敏讲如何“挖金”才最赚钱,自称有十来年的经验。

在当地挖金,其实是违法的。不过只要有钱,就能找到解决办法。

韦林敏看中一块地,大概有六亩。想要占用这块地,必须交付“进场费”,也叫“打点费”——比如送给县长、镇长、移民局、警察局以及消防部门等当地官员,大约十万元人民币。

这类金多细微如沙,故作“沙金”。“挖到1米深的土,就可以找到有金的沙子。”韦林敏说。

沙金开采的工序相对复杂而艰辛,最后一道程序是需要利用简易工具筛选泥沙,寻找那微乎其微的金粒。

可惜,韦林敏找的第一块地,金子的产量并不高。

最开始时,他们每天只能淘到两三克金,每克大概500元人民币。“这点钱还不够塞牙缝。”韦林敏说,因为每天的人工费和设备费,都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挣扎了两个月,他们决定“搬家”,找另外的场地挖金。

韦林敏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觉得可能没那么容易就离开。

果然,非本地人在那里不能随意移动设备。如果要走,就得交四万元人民币“退场费”。韦林敏心里有种被骗的感觉。

不过,弗兰克总是跟他们介绍,“另外有块地能挖到更多金沙”,这让韦林敏还有点希望。

现实却很残酷。

长达一年半的时间里,韦林敏反复交“进场费”“退场费”,场地从东搬到西,从西搬到北。韦林敏和朋友不仅搭进“老本”没赚到钱,还亏了两百多万元人民币。

他很快意识到,弗兰克在“吹牛”。实际上,挖金不仅需要运气,更需要经验和对地质的认知。

有很多人和韦林敏一样,想在非洲赚上一桶金。如果没有足够的了解,往往事与愿违。

叶子也“像只没头苍蝇一样”来到肯尼亚,幸运的是,她和丈夫遇到了一个开饭店的华人老板,不仅帮叶子夫妇解决了住房问题,还鼓励叶子开一家汽车配件店。

由于汽配行业竞争较小、毛利率较高。加上中国的汽配产品,通常以低价格、高品质、多样的产品种类等优势,在非洲很受欢迎。

经过一番筹划,叶子很快在汽配街的楼上,租了一间大约30平方米的办公室。虽然空间不大,但好在整洁明亮。为了更好推动业务,他们还请了一名黑人员工,每月固定工资为1000元人民币。

然而,叶子没有想到会“水土不服”。

由于对肯尼亚的汽车型号了解不多,叶子进货的汽车配件,大多都跟当地使用的汽车不匹配。很多客户也不认同销售的配件品牌,导致经营十分困难。

“我们就让客户试货,先用后给钱,但还是卖不动。”那时,叶子夫妇变得很沮丧。

第一年在非洲的创业经历,叶子向南方周末记者形容,“是一场惨痛的教训”。他们损失了三十多万元人民币,等到过年回国的那天,手里只剩下300元人民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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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开始时,韦林敏的工地每天只能淘到两三克金,每克大概500元人民币。实际上,挖金不仅需要运气,更需要经验和对地质的了解。(韦林敏/供图)

“就像在‘走钢丝’”

冒险到非洲淘金,最有名气的,当数广西“上林帮”。

早在21世纪初,广西上林就流传当地有人带着全部身家到非洲加纳“淘金”,短短几年时间就身家上亿。

“一夜暴富”的故事传开,上林人从2006年开始大量涌入非洲加纳,韦林敏便是其中的一个。

去加纳之前,他在四川广元市经营一家液晶屏生产工厂,有着两百多名员工。不仅为当地创造了就业机会,还在业内小有名气。

就在韦林敏准备扩大生产时,新冠疫情突如其来,彻底打乱了计划。工厂生产线停滞,订单纷纷取消,生意急剧下滑。“那段时间,员工的薪水和租金,压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韦林敏回忆。

无奈下,关厂、解散员工,韦林敏最后还欠了物业和银行四百多万元。

为了寻求新的出路,韦林敏转战深圳,尝试通过直播卖服装。但缺乏经验,经营不善,他最终不得不清理库存,以减少经济损失。

就在韦林敏“挠破头皮”找出路时,在加纳淘金的朋友说,他每天可以卖出大约200克黄金,等值约10万元人民币。

这让韦林敏看到了曙光。“这样一来,欠债估计很快可以还清”。

经过深思熟虑,韦林敏东拼西凑,凑齐了60万元人民币,和另一位朋友一同前往加纳。“这可能是我人生中的最后一次机会,必须抓住”。

淘金不易,就连人身安全也容易受到威胁。

2024年4月18日清晨5点20左右,11名加纳武装人员,蒙面并手持制式武器,闯入一家中国企业实施抢劫,约12公斤黄金被盗抢,企业经济损失约90万美元,好在无人员致死。

“财绝对不能外露。”韦林敏在保持低调这方面,颇有心得。

由于害怕被打劫,韦林敏不让任何人知道他们到底赚了多少钱。甚至连自己的朋友和工人,也不愿透露任何信息。一旦有人问他生意怎么样,他都会摇摇头,“淘金挣不到钱”。 

在韦林敏的工地上,工作时间分为白班和晚班。白班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六点,晚班则是从晚上六点到次日早上六点。他请了两名中国工人负责这两个班次,底下管理着十几名当地人。

“淘金”的最后一道程序,是需要用简单的工具,在水中把已经经过大机器筛出的沙土过滤,再把金粒筛选出来,这叫“洗金”。韦林敏通常不敢在工地洗金。尤其是不能让当地工人看到,害怕他们合伙抢劫。

“下班后,当地人会在我们收集金子的时候围观。”韦林敏说,有时候人数多达五六十人,甚至七八十人,他们像看大熊猫一样看着。

为了避免意外情况,韦林敏会安排身边可信的人,不在固定的时间收集金子,而且不会告诉当地工人具体的时间。还会安排保安维护现场的安全,以防止发生风险。

与非洲其他地方相比,加纳发生抢劫命案的次数不多。

而在南非、中非、东非,“淘金客”就没有这么幸运。

2024年3月19日,中非共和国中部地区一处金矿遭武装分子袭击,造成中国公民9人死亡、2人重伤;2023年6月29日,两名中国“淘金客”在刚果(金)卢阿拉巴省和上加丹加省交界处的利卡西市遭歹徒枪击身亡……

诸如此类的抢劫命案,韦林敏经常听说。

非洲很多地方矿产资源丰富,钻石、黄金、铀等多种价值不菲的矿藏储量巨大。韦林敏举例,在刚果(金)一天平均能淘到500克至2000克金。可与此同时,武装分子也多,那里时常发生矛盾冲突。

“非洲犹如一个充满机会的大市场。”不少受访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非洲的人口结构年轻,劳动力充足,且劳动力成本相对较低。事实上,近年来前往非洲试图“翻盘”的中国人,越来越多。

而在非洲淘金,就像是在“走钢丝”,一边是可能赚大钱的诱惑,一边是可能掉下去的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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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金”的最后一道程序,是需要用简单的工具,在水中把已经经过大机器筛出的沙土过滤,再把金粒筛选出来,这叫“洗金”。韦林敏通常不敢在工地洗金。尤其是不能让当地工人看到,害怕他们合伙抢劫(韦林敏/供图)

劫匪眼里的“香饽饽”

在南非做生意的赵胜杰观察到,在大部分非洲人眼里,中国人非常有钱,且在当地地位高,是劫匪心中的“香饽饽”。

三年前,赵胜杰曾经被人敲诈,在南非坐过半个月监狱。

有一次,一辆当地车堵在了赵胜杰所在公司的门口。赵胜杰看到后,便走过去和他们理论,争吵很快就演变成了肢体冲突。随后,双方都报了警。

“虽然我们是被动方,但因为是外国人,所以情况对我们不利。”赵胜杰回忆,当时警察把他和另外几名员工都抓起来了。他们被关在警察局三天,接着转移到了监狱,而对方却能安然离开。

监狱里没有阳光,环境十分恶劣,一个四五十平方米的房间,住了一百多个罪犯。“吃得很差,就像猪食一样,且一天只有两餐。”赵胜杰说,监狱里没有床,花钱则可以向号长买一个床位和毛毯。不花钱就只能睡在地板上。  

“新人”进去,要交“保护费”。如果不花钱,就会被打,甚至有时家属送点食物或钱,都经常被其他人拿走。

“实际上都是当地人想敲诈中国人的钱。”赵胜杰通过关系,请了律师,前后“打点”了八万元人民币,才得以从监狱里出来。“那段经历简直就是噩梦”。

除此之外,在日常中,中国人出行也需要小心翼翼。

“这里不像国内城市有公交、地铁或高铁,出行几乎全靠私家车。”赵胜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这个地方,走路出门并不安全。在南非的中国人必须学会开车。只有掌握了开车的技能,才能更安全地外出。如果不懂开车,就得找当地的司机带着。

南非的治安状况差,抢劫事件时有发生,且通常为持枪抢劫。

与国内轻微的抢夺事件完全不同。在这里,抢劫者会直接把枪顶在被抢者的脑门上,威逼其交出钱财。

虽然持枪并不是合法的,但这里的法律执行相对松散,抢劫者往往不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赵胜杰时常看到,如果有人在大街上被枪击,现场的情况可能只会暂时变得一片混乱。警察来了,也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乐磊对此深有感触。由于绑架事件和枪击事件频繁发生,他所在的公司实行封闭式管理,基本不让中国人外出。

“如果想出门,最好不要单独一人。”乐磊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还负责后勤采购工作。每次外出,都会叫上一名真枪实弹的安保人员,以及会开车的本地人,乘车出行。

如果是自己开车出门,也可能在路上遭遇持枪劫匪。尤其是在红绿灯前,碰到危险的可能性很大。

“抢劫者会趁你车停下来时,从窗外直接威胁你。”赵胜杰没有经历过这种情况,但经常听朋友提起,在这种情况下,即使车窗紧闭也无法保证绝对安全。

“如果在遭抢劫时拒绝合作,劫匪可能会选择直接使用暴力,甚至会杀死你。”赵胜杰说,“南非每年都有中国人,在这样的劫难中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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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胜杰随身总是带着一把枪。他观察到,在大部分非洲人眼里,中国人非常有钱,且在当地地位高,是劫匪心中的“香饽饽”。(赵胜杰/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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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非的治安状况差,抢劫事件时有发生,且通常为持枪抢劫。在这里,抢劫者会直接把枪顶在被抢者的脑门上,威逼其交出钱财。赵胜杰为保护自身安全,经常去训练场练习“开枪”。(赵胜杰/供图)

“还清400万元债务”

韦林敏“淘金”不顺,开始考虑是否要回国。在这时,他又瞄准了另一个商机——倒卖二手衣服。

根据联合国贸易数据库的统计,2021年全球二手服装总出口额超54亿美元。其中,中国二手衣服向非洲出口持续增长,出口额位居前列,成为非洲、东南亚等地区二手服装市场的第一大供应商。

韦林敏与广州的一家旧衣服厂家取得联系,将货物运送到加纳。

在这个过程中,他需要及时与当地人合作伙伴沟通,安排好货柜的接收与卸货。

“当我们将旧衣服销售给当地人时,每个货柜大约能赚到至少4万元人民币。”这笔收入,对于当时的韦林敏来说,就像是雪中送炭。

随着积累的非洲客户越来越多,韦林敏拓宽倒卖二手衣服的渠道,也赚得越来越多。

尽管二手服装卖得好,但韦林敏也没想过放弃做“淘金”生意。

经朋友介绍,韦林敏终于迎来一位靠谱的当地人,帮他们找到了一块合适的“富矿”。每天的产金量达到200克至300克,一天的收入可以达到10万到15万元人民币。

与韦林敏进行黄金交易的人,基本上都是印度商人。这些商人会给韦林敏当地的货币和美元现金,接着他们会将收购的黄金,直接卖到迪拜。又再“狠赚一笔”。

韦林敏算了一笔账,“淘金”加上倒卖二手衣服,在短短两个月内,收入就达到了400万到500万元人民币。一下子就把之前的债务还清。且收益还逐年提升。

在非洲开拓市场后,不少和韦林敏一样的中国创业者,发现非洲当地资源丰富、市场需求旺盛,投资回报率高。

“除了挖金,只要涉及基建工程,收益很不错。”赵胜杰也嗅到了中国商品在非洲市场的商机。

就在2023年,他辞掉做了多年的安保队长工作,转当“中国老板”。他在一家华人商城里,租了间档口,做起安装电缆生意。

进货并不难,渠道也很简单。赵胜杰说,这些供应商多数是华人开设,想要找到适合的厂家和销售点很容易。此外,有些货物可以直接从中国国内运过来,选择空运或海运,灵活性高。

赵胜杰举例,他最近参与当地一个太阳能发电项目,以及一个摄像头制造工厂的建设,造价都在一百多万到两百多万兰特(相当于人民币40万-80万元),赵胜杰能从中获得高利润。

和赵胜杰一样,做汽车配件的叶子夫妇,没有选择放弃非洲市场。虽然共欠下近两百万元人民币,他们又向家人借钱第二次闯非洲。

这一次,他们给各种店里赊账铺货,想打响自己门店的名气。因为货品好,价格也实惠,慢慢的生意好起来了。

今年是叶子夫妇在肯尼亚创业的第9个年头。

“之所以一直坚持,是因为创业容易守业难。”叶子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如果再换一个赛道,未必比这个强。“既然已经在肯尼亚闯出路子,就坚守下去。”

叶子坦言,虽然非洲经济落后,治安也不理想,但是发展前景巨大。

“如果不乱开销,在这里还是很能存到钱的。”她建议,如果英语不错,不怕苦、不怕累、不怕寂寞,可以大胆往非洲闯一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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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胜杰参与当地一个太阳能发电项目,以及一个摄像头制造工厂的建设,造价都在一百多万到两百多万兰特(相当于人民币40万-80万元),他能从中获得高利润。(赵胜杰/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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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叶子夫妇在肯尼亚创业的第9个年头。他们开了汽车配件超市,因为货品好,价格也实惠,慢慢的生意好起来了。(叶子/供图)

“中国人不仅是淘金客”

在艰难的创业过程中,中国人并非只是追求个人利益的“淘金客”,他们还带来了中国商品与服务,丰富了当地的市场选择,创造了不少就业机会。

例如,韦林敏倒卖二手衣服,在当地满足了许多贫困家庭的需求,能够以更低的价格买到质量较好的衣物,提高了他们的生活质量。赵胜杰和叶子则分别在电缆和汽车配件领域,丰富当地中国品牌的选择,推动市场的发展。

此外,中国的建材、机械设备等物资也开始出现在非洲市场,降低了许多基础设施建设的成本。

“在这一过程中,中国人的到来不仅是为了盈利,更为非洲经济带来了新活力。”韦林敏深有感触。

与此同时,中国商人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当地的商业意识和市场竞争。

“随着越来越多中国人带来资金和技术进驻,使得非洲各个行业开始逐步现代化。”乐磊就以他所在的公司为例,许多非洲年轻人开始主动学习新的技能和知识,以适应快速发展的市场。

不过,这种快速变化带来的并非全部是正面影响。

随着中国商人的增多,某些地区的资源掠夺和环境问题也日益凸显。地方政府的监管不够严格,导致部分中国商家在追求利润的同时,忽视了对生态环境的保护。

“在金矿开采中,乱采乱挖的问题屡见不鲜。”韦林敏坦言,非洲一些国家和地区开始加强与中国淘金者的合作,寻求更平衡的经济发展方式,以确保可持续发展。

不少专家学者表示,中非贸易还促进了非洲产业结构的多元化,中国电子商务、数字经济等新业态为非洲寻找优势产业提供了启发。

中国社科院国家全球战略智库研究员潘圆圆认为,伴随中非贸易发展,非洲的就业状况有了改善,贫富差距不断缩小,中方提供的技能培训促进了非洲劳动力质量的提升,这些都是非洲依托“资源的祝福”,实现经济持续增长的基础要素。

尽管面临着安全、文化差异、政策限制等诸多挑战,但中国人在非洲“淘金”的故事,还在持续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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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胜杰和工友们的合影。在艰难的创业过程中,中国人并非只是追求个人利益的“淘金客”,他们还带来了中国商品与服务,丰富了当地的市场选择,创造了不少就业机会。(赵胜杰/供图)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叶子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王瑭琳

责编 姚忆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