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他们的摄影镜头,激活你关于非洲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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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莎的故事1》,2016©马伊穆纳·盖雷西

漆黑的石油海洋、巨大的紫色植物、红日芒耀遍布的天空、满脸涂成蓝绿的面孔、金光闪闪的皮划艇、丝绸制成的降落伞、蝴蝶环绕周身的白化病人、废品再造的赛博朋克未来感眼镜……

“这个展览中,每个艺术家都以自己的方式观察和想象,你受到邀请,被吸引到他们各自的世界中,去发现另一种认知非洲的新视角。”

2024年8月30日,“非凡现实主义”摄影展在上海Fotografiska影像艺术中心开幕,这是亚洲首次也是规模最大的非洲摄影展,展览聚焦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国家,在16位艺术家探讨当代非洲文化特征的影像作品中,“神话”、“记忆”和“流动”三大主题交织成一幅缤纷多彩的想象艺术画卷。

“整个展览当中,不同艺术家的不同作品有多个层面的隐喻,让我们看到非洲并不是一个边缘化的大陆,它在文化、历史、地理等方面都是不同交汇点的一个存在,它以自己的方式去跟世界对话。”策展人艾科·埃舜(Ekow Eshun)指出,此次参展艺术家镜头下的非洲呈现出一种天然包容的样貌,这与哲学家阿奇勒·姆本贝(Achille Mbembe)对非洲大陆的描述相似——“一个由重叠的血统、多样的碰撞孕育而成的充满动能的躯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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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浸在我的魔法中-起义》,2019©大卫·乌佐胡库

穿越历史、生死和不同的大洲

26岁的大卫·乌佐胡库(David Uzochukwu)是一位尼日利亚裔的奥地利摄影师,他为自己的系列作品取名《沉浸在我的魔法中》:广阔的沙地、水域或天空环抱着充满力量感的黑色肌肤,那些裸露的四肢在数字化重构的超现实景观中呈现出奇幻又原始的形态。

“我有一个反复出现的白日梦。我没有身体,在外太空漂浮,远远观察着太阳吞噬地球。曾经呼吸过的一切、建造过的一切,现在都在燃烧消失……我被吸引至自己这些照片的反思时刻。”

《沉浸在我的魔法中》系列2019年的作品《起义》中,乌佐胡库将镜头对准一位雄武奋发的黑人男性,细看这位勇猛的白发长者,他下半身连接着另一种粗壮如蛇的海洋生物,策展人艾科说,“他可能是一条‘黑人鱼’”,乌佐胡库的“魔法”以这个形象展开,溯源非洲侨民与水的历史渊源,探讨围绕非洲移民的现代政治。

“大卫非常年轻,但他的照片引人注目。我最初在网上发现他的作品,它们当时在社交媒体上非常流行。他不在非洲大陆生活,但他的影像从希腊、埃及和非洲的神话入手,将其转换成自己的图像体系和语言。”

艾科又例举该系列2020年的作品《冥河》:“这张照片可能触发你各种联想:一群黑人站在木筏上,若是当代语境,你可能会想到非洲难民,他们横跨地中海逃到欧洲;若想到更遥远的年代,曾有1200万非洲黑奴被迫横穿大西洋进入美洲;但事实上,这个作品的主题是关于埃及神话中的一条河流,它切割生与死,你需要通过木筏穿越这条河才能进入死后世界,因此,我们看到照片中的木筏在水天之间,既像漂浮海上,又像悬空飘飞,仅这一件作品,你就会发现社会、政治、神话层面的各种隐喻,这完全是大卫自己创造出来的一个世界。”

展览现场,津巴布韦艺术家米查·塞拉夫(Micha Serraf)的摄影作品也颇具奇幻色彩。“我想象,当我们抵达时,我们的船是金制的。我想象,当我们登陆时,我们的降落伞由丝绸制成,镶嵌着钻石。”

在追问记忆、身份、何处是家的过程中,塞拉夫以影像构建了一个乌托邦,他的《当我们着陆时》系列构想“一个迷失的外星人”的抵达,画面轻盈、华美,书写的却是流离失所的创伤隐痛,没有人会通过丝绸降落伞逃离一个国家,塞拉夫镜头下柔和梦幻的图像投掷出的却是沉重议题:作为离家仅几公里的津巴布韦有色人种,为何非洲土壤遭侵犯的感觉仍然存在?

2022年,塞拉夫又创作了《希望是一种枯竭的颜色》系列,这批影像描绘的非洲景观实际上是现在无法进入的军事基地,或由殖民后代家族拥有并运营的受限制的自然保护区,但这些地方却都是艺术家先祖曾自由穿越的空间。“在花朵和石头之间,我的脚可以感受土壤。根植大地,当我闭上眼睛,我想象我的家。什么时候一个家变成了——‘鲨鱼的嘴,枪的枪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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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土粘在你身上》,2022©阿东·阿特姆

复杂的黑人形象

“非凡现实主义”摄影展的海报选用了阿东·阿特姆(Atong Atem)的作品“红土粘在你身上”:白帽和蓝色碎花头巾包裹下一张涂满绿色油彩的土著面孔,鲜艳的色调和大胆的构图立刻将观众引入异域风土的叙事中。

“我的工作深受非洲工作室摄影师的影响,他们直接挑战了大多数早期非洲人照片中的欧洲种族志视角。对我来说真正有趣的是,外界人士乃至其他黑人首次看到的黑人形象,是以一种如此有力的方式构框的……不过,我更感兴趣的是历史上的那一刻——当黑人拿起相机,选择为我们自己拍照。”

阿特姆生于南苏丹,现居墨尔本,在探索澳大利亚首批非洲定居者鲜为人知的历史时,她找到30个移民澳大利亚的南苏丹人,创作了电影《班克西亚》,作品暗示了过去和现在,讲述“移民社区定义自己并创造新家园的力量,这个家园不一定是他们来自的地方或所在的地方——它只是当下的某种存在状态”。

据策展人艾科介绍,此次摄影展“记忆”板块的作品,侧重呈现来自非洲的当代艺术家如何利用集体记忆来探索、挑战和转化身份的概念。“在这里,个人与全球的经历,交织成历史现象。利用档案、历史资料和个人故事,艺术家们通过多样、丰富和主观的作品探讨身份的复杂性。”

与阿特姆多彩的肖像作品形成对照,南非艺术家扎内勒·穆霍利(Zanele Muholi)自2012年起“拿起相机,选择自拍”的黑白肖像系列《向黑暗的狮后致敬》,运用她自身女性、黑人及酷儿的多重身份,回应当今全球社会下的种族主义。

穆霍利1972年生于德班的乌姆拉兹,现居开普敦,她自称视觉活动家、人道主义者和艺术实践者,专注于记录南非黑人社区的生活。《向黑暗的狮后致敬》系列中,穆霍利将镜头对准自己,尝试不同的角色和原型,她以自己的母语祖鲁语给作品命名,并赋予每张自拍照独特的视觉符号,例如以百洁布、晾衣夹、洗衣机水管等细节关联种族、性别、劳动等各项议题。这个持续的自拍肖像系列参考了南非政治历史上的具体事件,在后期制作中,穆霍利刻意加深肤色的黑暗度,重新宣称自己的身份,以抵消当今媒体占主导地位的黑人女性形象。

“扎内勒是全球闻名的非洲裔艺术家,目前她正在伦敦的泰特美术馆举办个展。这个系列她拍摄的都是自己的肖像,整个创作过程中她刻意去回顾历史: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人拍摄非洲人时用的是种族志摄影,他们都把非洲人作为被研究对象,好像不是把他们当成平等的人这样一个角度去拍。扎内勒也以这样的方式去拍,但差别在于,她是控制镜头的那个人,通过自己的镜头,她在这些照片中看着我们。而且,她故意调暗调深了她的肤色,挑战对非洲女性的刻板印象。”艾科指着展览现场《向黑暗的狮后致敬》系列中的一张经典代表作介绍道:“你看到她特意做了个非洲爆炸头,但同时它又很像一个皇冠。所以,扎内勒把过去可能是黑人女仆的一些元素转变成了现在的‘女王’形象,她成了更高地位的一个存在:如今,她是掌镜者,控制着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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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托扎克二世,帕克敦》,2016©扎内勒·穆霍利

为白化病人插上蝴蝶的翅膀

展览接近尾声,观众将看到南非艺术家莫哈乌·莫迪萨肯(Mohau Modisakeng)的三屏视频投影《通道》(2017),每个屏幕中都有船的拱形框架,里面坐着一名乘客:手臂上栖息着鹰的女人、戴特里尔比帽的年轻男子、裹着巴索托毯子的女人;三名乘客每人都带着一件个人物品旅行。

“这部三幕视频作品《通道》最早在第57届威尼斯双年展呈现,你可以看到,水、船都与威尼斯有关,船承载了威尼斯的记忆,但非洲与之联系紧密,这让人联想到非洲黑奴被贩卖到美洲的苦难历史。”策展人艾科解读,“水富于灵性,充满诸多意象,也可以是某种洗礼。在我看来,莫哈乌是一位视觉诗人,他不做解释,只通过影像呈现思想和情感。某种程度上,这也是整个展览的目标,我们不是告诉你这是非洲,而是通过不同摄影师的眼睛,开启你观看非洲人、事、物的不同方式:不是单一的故事,而是多个故事、多重视角。”

在被描述为“延长的自画像”的项目《变形记》系列中,莫迪萨肯通过使用自己的形象,反思殖民暴力的历史及其对非洲黑人身心的影响。在每一帧影像中,他似乎都处于一个瞬息万变的空间,同时在转变和解体,即将消失在一团白色烟雾笼罩的尘埃中……每帧画面都由莫迪萨肯自己的表演锚定,他用镜头捕捉到身体变化的每个戏剧性时刻,仿佛那一刻有种从黑暗走向光明的仪式感。艾科评论《变形记》系列,“在南非的社会政治和非洲人民的生活经历的交汇点上,这些人民正在努力接受新自由的幻觉,在一个基本未变的‘后殖民’社会中。”

在大批表现黝黑肤色的影像中,南非艺术家贾斯汀·丁沃尔(Justin Dingwall)一组白得发亮的照片显得尤为突出,丁沃尔本人此次也来到上海展览现场,分享了关于《白色》(ALBUS)系列的创作。

“ALBUS这个单词出自拉丁语,意为‘白色’。白化病是黑色素缺乏的一种皮肤症状,但在非洲,如果你的皮肤全白,看起来像是个非常陌生的个体,大家都感到害怕,然后你就会被边缘化。我拍摄这个‘白色’系列去触碰这个主题,希望打破这种污名化的刻板印象,让大家更好地与这些对象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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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道》,2017©莫哈乌·莫迪萨肯

丁沃尔的摄影创作以戏剧性的肖像闻名,尤其是探索非洲语境中的禁忌、污名化,以及美学理念如何受到文化态度和政治的影响,他常以引人入胜的作品挑战传统审美。“我最早看到的关于白化病人的照片都是纪实摄影,照片中的他们看起来都是病态、奇怪的模样,好像与常人之间隔了一堵墙。后来我受邀参与一次时尚摄影,模特就是一位患有白化病的女孩,我拍成了这样一组照片,我希望通过自己的照片呈现给观众:白化病人也可以是美丽动人的。”

丁沃尔的《白色》系列呈现于整个展览的“流动”(Movement)板块,策展人艾科表示,“这个板块的作品阐述了关于运动、迁移以及在时空中可视化黑人身体方式的新视角……强调了黑人生活不仅仅是对白人至上主义的一种映射。在视觉媒体反复聚焦黑人的苦难形象的时代,艺术在坚持韧性和超越单纯生存的喜悦能力方面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

在《白色》系列中,丁沃尔创造了一个亲密的视角,吸引观众直面各自对于白化病迷思的态度,他坦言,自己的最终目标是开启讨论和意识。“我的镜头角度通常都以仰角来拍摄,希望让他们看起来更高大,我中间还用到了蝴蝶元素,因为蝴蝶是脆弱的,但又十分优美,特别是它从毛毛虫到蝴蝶的蜕变过程,可能是昆虫当中最长的。我也希望这个蜕变过程属于人们观察非洲的视角,很多人对非洲知之甚少,希望这次展览是个开始,能让大家看到非洲更多元化的一面,世界观有所改变。”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李乃清

责编 周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