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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已经数算你国的年日到此完毕......归与玛代人和波斯人”
——但以理书5:26-28
《巴比伦怪物:魏玛共和国犯罪鉴证实录》这一书名自然地引出了两个问题:什么是巴比伦?什么是怪物?
巴比伦是两河流域的一个雄伟壮丽又骤然崩塌的帝国,糜烂的美丽与黑暗的阴影在这座城中相伴相生,在狂欢最盛时,毁灭的神谕在墙壁上骤然浮现。本书作者陆大鹏的写作灵感源于德剧《巴比伦柏林》,魏玛时期的柏林成为了第二个巴比伦,现代性在其中诞生;而这座城市的命运也有它的预言。
预言者是这座城市中的怪物。魏玛时期激烈的政治斗争为罪犯提供了潮湿温暖的土壤,柏林的每一个人——罪犯、警察、律师、记者......都或多或少地被异化为一种非人的东西,整个柏林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怪物。
然而,这个怪物同时又甚至是美丽的,散发着巴比伦糜烂又绚丽的光晕。现代性如何孕育怪物?这是这本书的最终问题。以侦探恩斯特·甘纳特的职业生涯为线索,以扎实的一手史料为基础,作者陆大鹏勾勒了一幅栩栩如生的魏玛共和国众生相。
怪物的预言
文 | 喻天欣
罪案:谁是怪物?
什么是怪物?
翻开本书目录,“食人妖”“吸血鬼”等种种触目惊心的名字在眼前浮现。怪物是相对于人而存在的他者,但正如异形神话中,肮脏扭曲的异形与人同根同源,怪物既是伤害人类的恐怖变态,也是被放大和压抑的人性本身。
谁是怪物?
一些罪犯们是无可辩驳的怪物,而魏玛犯罪率如此之高的显著原因是共和国剧烈的动荡和贫富差距。诚然,犯罪这一结果不能完全归因于环境,但它依旧是不可忽视的。“怪物”们显然大多生活在充满性侵、拥挤、盗窃、卖淫的悲惨世界中,由此产生纯粹的恶与实施恶的机会。火车站的屠夫格罗斯曼将众多女性“砍成小块,全都烧掉”,而他引诱受害者成功的原因是,在这个40个人只能分享15张床的贫民窟里,他能够提供食物和住宿。他的心理变态与酗酒且家庭暴力的父亲、患精神病的母亲息息相关。
如果说以快感为目的的杀戮让格罗斯曼这样的罪犯成为了彻底的怪物,那么柏林还有不少“半人半鬼”的存在。另一些罪案显现出共和国面对同性恋、女性主义等等前卫潮流的犹疑。备受丈夫家庭暴力与性虐欺凌的两位女性——埃拉与玛格丽特因为对丈夫共同的憎恨成为朋友,并发展出比友谊更炽烈的爱情,最终选择一起投毒杀死丈夫;犹太同性恋者希施费尔德对人类性取向进行了系统性研究,最终遭到保守派和纳粹党的暴力攻击。
怪物是相对于某一个主体的他者,然而这个主体在魏玛时期并不稳固和明确。从政治洪流到微小的个体,“我们”在魏玛始终是四分五类的;因此前卫潮流和少数群体既是不可接纳的怪物,又成为共和国生长时的阵痛和肿瘤。
《巴比伦柏林》剧照
在罪案记录中不具姓名的人们也没有逃过怪物的吞噬。罪案记录中,最常见的无法破案或延时破案的原因是邻居的淡漠。
食人者登克的邻居经常能闻到他家飘出一股股恶臭,并且在大家都穷得没肉吃的时候,他依然有很多“腌猪肉”;分尸者哈尔曼的邻居经常从他那里买香肠,他们知道他的香肠来源不明,但既然有肉吃都是一种奢侈,何必计较肉的来源?
贫困、战争与压抑如此无处不在地侵蚀人的灵魂,人命和灵魂都变得廉价了,变成怪物,是普通人的求生之道。这或许正是第三帝国充盈的平庸之恶的预兆。
最后,作为正义化身的警察也没有逃过被怪物同化的命运。德国警察的传统美德是“服从上级和非党派性”,他们以自己超越政治的身份为傲。然而,政治潮流是塑造柏林这个怪物的核心动力之一。本书开端所述的普鲁士到第二帝国的政治争端中,德国极左、左翼、右翼阵营的大分裂背后,无不暗藏着英法等战胜国的政治压力;而魏玛的民主政府并没有掌控司法权,在这样的争端中,“民主”早已风雨飘摇。
在本书的末尾,第三帝国上台,纳粹政府彻底抛弃了程序正义,整个国家成为了一个巨大的黑帮。这个怪物吞噬了所有自诩为清流的人们,“无党派”让很多警察心安理得地在纳粹政府中随波逐流,甚至因为“预防监禁”的效果而主动靠近纳粹政府。
显然,最大的怪物,是柏林这座城市本身。《双城记》的序言也可以用于描述这个怪物——美丽的,恐怖的;前卫的,保守的。任何一个人来到柏林都会成为怪物;但在这样的时代里,人与怪物的界限或许本来也并不分明。
写作:一种抗争
在本书整理的罪案记录中,作者似乎有意强调着关于罪案的写作。写作,是面对破碎的、光怪陆离的城市的最后一种抗争。
犯罪者常在犯罪后进行写作。诈骗并杀死邮递员的布卢默将自己的犯罪经历写成剧本,阉割并割喉杀死同学的胡斯曼在多年后的博士论文中剖析罪犯的心理结构。这是是一种反刍?一种对快感的回味?还是一种忏悔?我们不得而知。
创作者的主题也对犯罪多有涉及。前文提及的女同性恋杀夫案引起了三位德语文学大师的关注并被改编为中篇小说,弗里茨·朗结合登克、哈尔曼、格罗斯曼等众多案件创作了电影《M》。本雅明将城市的空镜形容为“犯罪现场”,或许正说明在现代性的视线中,犯罪已经成为不可回避的核心主题。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犯罪者和创作者的作品都获得了不错的反响甚至大受好评、名垂青史。这种好评的背后是魏玛大众潜意识的反映和集合。身处怪物横行的时代和两极分化的柏林,每个人或许都曾幻想发泄自己的暴力、性欲和死亡欲,而那些纯粹为追求快感而杀人的怪物正是由这些欲望催生的;而写作是一种接纳式的发泄,也通过幻想正义来完成微弱的抗争。
众多写作中,最具有隐喻意味的或许是保罗·克兰茨的写作。他和朋友爱上的少年和少女轻蔑地戏弄他们的爱情,于是激愤之下,他们决定杀死少年和少女然后自杀。朋友真的这样做了,而保罗最终放弃。这一悲剧深刻地影响着他,多年以后,他成为了一名文学学者,并在小说《廉租公寓》中真实地记录了他亲身经历的这一学生悲剧。
这样简短的叙述无法呈现此案的深度。在悲剧发生时的审判法庭上,他悲伤地控诉着魏玛教育制度下青年学生的孤独与无助;而尽管《廉租公寓》后来被纳粹政府查禁了,但保罗的写作展现出一种记录和抗争的姿态——接纳自己在怪物土壤中的异化,并且用文字呈现其复杂性。甚至,记录异化中的人性——非理性和暴烈的枪杀的背后,是对被理解、被爱的强烈渴望,对阶级的不满,对富裕阶级醉生梦死生活的控诉和抗争。
本书中有大量关于虚构写作的非虚构写作,这部分记录或许会为今天的写作者提供一些思考的可能。
尘归尘,土归土
(Zu Asche, zu Staub)
没有人在看过《巴比伦柏林》之后能忘掉这首歌曲。女扮男装的歌手顶着苍白的脸与浓重的黑眼线,用冷硬的舞蹈与神秘深邃的歌声,带着舞池里的红男绿女醉生梦死。那歌词是一种隐喻:“尘归尘,土归土,窃取于光中”,间奏里听众疯狂的尖叫和笑声更让这首劝导及时行乐的歌曲成为一种预言。
这部剧中的一个镜头聚焦于一张宣传广告:“每个人的一生,都要来一次柏林”,因为柏林是整个现代生活的缩影。回到那个问题:现代性如何孕育怪物?贫穷、暴力、饥饿,它们催生犯罪;但更重要的是糅杂着悲哀与享乐的部分对普通人的驯化——就这样吧,接纳它;接纳恶,接纳欲望和痛苦,并且就这样活着。这或许是现代人必然选择的生活道路,但第三帝国的结局正展现了这条道路的危险性。魏玛共和国是现代性的试验场,在试验场崩塌之后,现代性中的人们何去何从?
作者受这部德剧启发写作的《巴比伦怪物》似乎也盘旋着这首歌曲的回声。整个德国社会在疯狂的尖叫与对力量的崇拜中,像一辆豪华的马车不可遏制地滑向黑暗,异化为彻底的怪物;然而第三帝国的到来,又早已在淡漠中、在接纳中、在“无党派性”中,在这座巴比伦之城中被怪物写下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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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魏玛共和国于德意志帝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战败、霍亨索伦王朝崩溃后成立,因希特勒和纳粹党的上台而结束。短短十数年的共和宪政政治体制德国,纸醉金迷、通货膨胀、经济危机、外辱内乱、种族冲突、暴力革命、纳粹崛起。在那样一个动不动就发生街头斗殴、政治光谱上从极左到极右各种势力犬牙交错的高度政治化的社会里,“普通的生活”还在继续吗?
怀揣对魏玛共和国日常社会的强烈好奇,《巴比伦怪物:魏玛共和国犯罪鉴证实录》由此撰述。全书十一个章节,始自魏玛共和国建立,收笔于第三帝国建立,遵从“历史+真实犯罪”的原则,从头到尾梳理了魏玛德国的刑事犯罪史、警察史和有组织犯罪史,以胖子神探恩斯特·甘纳特(Ernst Gennat)惊心动魄的职业生涯为暗线,将奇诡恐怖的案情探寻、德国警察体系和刑侦技术演进、动荡颠沛的社会变革融于一体,遍览一战到二战间的德国众生相,抽丝剥茧诡谲幽暗的人性。
作者简介
陆大鹏,世界史研究者,英语、德语译者。著有《德意志贵族》《少年世界史》等。译有“地中海史诗三部曲”、《阿拉伯的劳伦斯》、《金雀花王朝》、《纳粹德国的腐败与反腐》等。曾当选《经济观察报· 书评》 年度译者、《新周刊》 中国年度知道分子,荣获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年度文学翻译奖等多个图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