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东石油公司开始加速多元化转型步伐，并推动国家经济转型
9月10日-13日，国务院总理李强访问了沙特、阿联酋，并率领中国企业分别与沙特、阿联酋工商界代表座谈交流。参与座谈的既包括中石油、中石化等传统能源公司，也包括远景、天合光能等新能源公司。
随李强总理奔赴中东的中国企业阵容，反映出中东石油公司以及中东国家努力减少油气资源依赖，积极投身下游化工等产业和新能源的新趋势。
2024年7月，沙特公共投资基金（PIF）高管访华，与TCL中环、晶科能源和远景科技集团三家中国新能源公司签署协议，三家公司将在沙特建厂，制造光伏的硅片、电池片、组件和风电装备。
依赖丰富的油气资源，中东石油公司是世界上最赚钱的一批企业。其领头羊沙特阿美公司2023年净利润为1213亿美元，蝉联全球上市公司榜首。依靠天然气迅速崛起的卡塔尔能源公司，2022年净利润为424亿美元（据《财富阿拉伯500强》榜单统计）。阿布扎比国家石油公司（ADNOC）未整体上市，其可持续发展报告称，2023年ADNOC为阿联酋带来112亿美元的收益。
为了应对石油消费峰值即将过去的形势，中东石油公司开启多元化的转型。其转型举措主要有两类：一是改变以上游为主的业务结构，收购中下游资产，比如沙特阿美收购中国多家民企石化公司股权；第二类是合资或者独资成立新能源、新技术的公司，比如ADNOC成立太阳能开发公司阿布扎比未来能源公司（Masdar），截至2023年底已建成超过20吉瓦（GW）的新能源发电站。
英国石油集团（bp）首席经济学家戴思攀对《财经》记者表示，化工原料是各类石油需求中最难以减少的一类，因此，中东石油生产商投资下游化工项目是有价值的，这为其确定了稳定的下游需求。另一方面，中东的可再生能源资源也比较丰富，白天太阳大、晚上风大，所以中东石油生产商开始重视开发可再生能源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
不过，中东石油公司当前仍在继续增加储量、提高产量，毕竟当前以及中期的饭碗仍是卖油气。国家能源委员会专家咨询委员会委员王能全对《财经》记者表示，中东石油公司投资或者收购中下游项目，核心原因是保障上游销售，这是它们眼前最重要的事情。至于收购的中下游资产和投资的新能源公司长期运营，还要看未来全球能源和经济转型的具体节奏。
中东石油公司的经营状况还直接影响着中东国家的转型。中东国家的财政收入高度依赖油气，比石油公司的转型更加紧迫。中东国家的主权基金现在已更多地投资到新能源、低碳技术等领域，还把部分资金投到了中国。
投资下游，拓展资源价值链
富油多气的中东石油公司在此前半个多世纪里，都未曾发愁过市场。从1965年石油超过煤炭成为世界主导能源开始，石油和天然气一直是全球能源消费的主力。能源研究所（Energy Institute）2024年6月发布的《2024年世界能源统计年鉴》显示，2023年全球石油和天然气占能源消费总量的比重为49%。
目前油气的主体地位没有变化，但中东石油公司也开始为下游市场发愁。因为石油市场供应已经从紧张走向宽松，且将成为长期状态。国际能源署（IEA）预计，全球石油需求量将在2030年达到峰值。全球石油需求增长的重要推手——中国，也将迎来成品油需求的峰值。中国石油集团经济技术研究院发布的《2023年油气行业发展报告》预计，中国成品油需求达峰时点可能提至2025年前。
目前，石油在交通运输业作为燃料的消费占石油消费总量比重约六成，化工原材料占比在三成左右。业内认为，这一比例将在未来20年里发生逆转。这意味着石油公司的客户群体正在逐渐变化。
石油消费量即将走下坡且消费主体剧变的趋势，在四五年前就开始显露，在近一两年里变得更加清晰。中东石油公司走多元化转型的步伐基本与这一趋势发展同步。
投资新能源、新技术需要丰厚的资金基础，近两年较高的国际油气价格支持了中东石油公司的多元化投资计划。2022年以来国际油价一直处在80美元/桶以上的高位。《世界能源统计2024》报告显示：2023年，国际原油交易标杆价格布伦特油价平均为83美元/桶，比2022年低18%，比疫情前高29%。
多家分析机构都认为，80美元/桶—90美元/桶是中东石油公司最理想的价格区间。这既可以保证石油公司获得较好的利润，让整个国家的财政收入不会有赤字，同时也不会降低石油产品的竞争力，避免石油市场份额快速下滑。
2019年12月11日上市后的沙特阿美，进入了大举对外收购的阶段。上市翌年，沙特阿美以691亿美元的现金价格完成了对沙特基础工业公司70%股权的收购，以增强炼化和化工能力。
近两年，沙特阿美下游投资加速。沙特阿美总裁兼首席执行官阿敏·纳赛尔2023年中表示，沙特阿美已启动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资本支出计划，以期提高油气产能，并扩大下游业务。在中国，沙特阿美也频频出手。根据公开资料检索，沙特阿美2023年在中国的投资金额超过329亿元。其中主要投资对象为石油产业的中下游业务，即炼化一体化项目。
中东石油公司里另一个转型积极分子是ADNOC。2022年11月28日，ADNOC董事会年会宣布，未来五年的资本支出将达到1500亿美元，大举收购国外资产。其中的重点是欧洲化工企业，包括德国塑料和化学品制造商科思创、奥地利化工巨头OMV，以及荷兰甲醇生产商Fertiglobe等。2024年1月23日，阿联酋总统谢赫·穆罕默德主持的ADNOC年度董事会会议宣布，未来将拨款230亿美元用于脱碳和低碳项目。
10月1日，ADNOC与德国化工巨头科思创达成投资协议，ADNOC以每股62欧元收购科思创所有已发行股票，总价值117亿欧元，并以62欧元每股的价格认购科思创增发10%的股份，价值11.7亿欧元，因此，交易总价值高达128.7亿欧元。待科思创股东和相关监管批准后，这笔收购将成为全球化工行业金额最大的交易。
中东石油公司的优势是上游资源丰富，资金充足，但劣势也很明显，中游炼化技术缺乏，且下游市场绝大部分要依赖国际市场。因此，其收购的中下游资产，大多只是财务投资，并不深度参与管理。
投资新能源，推进低碳转型
手握充裕现金的中东石油公司除了拓展下游，还在加大新能源和新技术投资，试图跟上能源转型的方向。沙特阿美投资非石油资产主要通过自营的风险投资公司，其管理着三只基金，分别为：数字/工业基金规模为5亿美元，投资方向为对公司发展具有战略意义的技术领域；Prosperity7基金规模为10亿美元，在北京和上海设有办事处，专注于对能源领域以外颠覆性技术企业的投资；可持续发展专项基金规模为15亿美元，专注于对初创企业的投资。沙特阿美发布的新闻稿称，风险投资项目将助推公司长期战略，包括重点发展新能源、化学品与过渡材料、多元化工业业务以及数字技术。阿敏·纳赛尔2024年4月29日在沙特首都利雅得举行的世界经济论坛上表示，沙特阿美正在积极投资新技术和新能源的发展，期待与沙特以外的合作伙伴合作。ADNOC是中东石油公司中第一家承诺在2045年实现净零排放的石油公司。ADNOC建立了一个名为低碳解决方案和国际增长的业务部门，聚焦于发展新能源、天然气、LNG（液化天然气）和化学品。此外，ADNOC还成立了一家专门开发光伏发电的子公司Masdar。ADNOC2023年可持续发展报告列出了其近年的多项低碳发展目标，包括：每年生产100万吨低碳氨，每年安全封存1000万吨二氧化碳，到2025年降低运营排放强度25%（以2019年为基准），占据全球低碳氢市场的5%，在运营中实现接近零的甲烷排放，部署100吉瓦的可再生能源发电能力。ADNOC董事总经理兼集团首席执行官苏尔坦·贾比尔，曾担任2023年12月在阿联酋迪拜举行的《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第二十八次缔约方大会（COP28）主席。其推动达成了“阿联酋共识”，呼吁各国“以公正、有序、公平的方式减少能源系统对化石燃料的依赖，在这关键的十年加快行动，以便在2050年实现与科学相符的净零排放”。阿曼国家石油公司OQ体量虽不大，但转型的势头也不低。2021年5月20日，OQ宣布，将在阿曼开发一个大型综合绿色燃料项目，建设一座发电能力为25吉瓦的太阳能和风能发电厂，每年还将生产绿氢数百万吨。OQ致力于到2050年实现净零排放。到2030年，OQ的目标是将碳排放量与2021年相比减少25%。成立于1974年的卡塔尔石油公司，于2021年10月更名为卡塔尔能源公司，并积极推进能源转型。卡塔尔能源公司的2023年可持续发展报告标题即是《你的能源转型伙伴》。卡塔尔能源认为，天然气是能源转型的过渡能源，石油需求下降的同时，天然气需求还将大幅上升，并且天然气是为可再生能源调峰的最佳选择。中东石油公司投资新能源的规模越来越大，但与其油气业务的规模比起来，仍是九牛一毛。王能全认为，中东石油公司骨子里还是认为油气的前景更佳，他们投资新能源、新技术只是为了应对新的国际政治形势，也是为了防范自己在新的经济体系中落后，可以将其视作一种保险。根据中石油集团经济技术研究院中东研究室主任尚艳丽此前撰文，2021年-2030年，预计中东地区非水电可再生能源发电能力占总发电能力的比例仅从2020年的约3%，增至2030年的约11%，远低于这一地区天然气发电所占的70%的份额。从全球范围来看，2030年，中东北非地区非水电可再生能源发电能力占全球总发电能力的份额仅为1%，与撒哈拉以南非洲相当，位居世界末位。资金充裕的中东石油公司不仅为自己获得了投资非石油的底气，也为其母国的经济转型提供了资金基础，推动国家经济从油气资源向多元化转型。中东国家从上世纪60年代就开始设立国家主权基金，当时的目标主要是对财政收入增值保值。近两年来，中东国家主权基金越来越多地投资到新能源和新技术领域。据主权财富基金研究所SWFI统计，2023年，海湾合作委员会（GCC），即沙特阿拉伯、阿联酋、卡塔尔、科威特、阿曼和巴林的主权基金资产管理规模达到4.1万亿美元的历史峰值，交易额达到823亿美元，略低于2022年。普华永道发布的《2024中东投资并购趋势报告》称，中东地区的主权财富基金和政府相关实体的投资组合相比此前大幅多样化，基础设施和可再生能源领域是其投资的重点。中东地区2023年的交易活动主要旨在加快能源转型，与该地区雄心勃勃的净零目标保持一致。其中，沙特主权财富基金PIF在2023年共投资49笔，共计316亿美元，比2022年增加了33%。预计到2030年，其资产规模将达到2万亿美元，成为全球排名前二位的主权财富基金。2023年，沙特PIF与其他四只中东国家主权财富基金（三只阿布扎比主权财富基金，即ADIA、穆巴达拉、ADQ，以及卡塔尔的QIA），再次跻身全球十大最活跃的交易商之列。依托于主权财富基金的对外投资，中东国家的经济多元化转型比中东石油公司步伐更快。在沙特阿美积极对外收购之前，沙特于2016年就颁布了“愿景2030”国家发展战略，计划加大对非石油领域、新兴科技和私营企业的投资。沙特PIF是该国2030年愿景和转型的关键推动者。2019年，沙特启动“国家工业发展和物流计划”（NIDLP），致力推动沙特转型为能源、采矿、物流和工业领域的全球领先者。沙特计划2060年达到净零排放。沙特的矿产资源正在加快勘探开发，沙特官方估值其国内的矿产资源价值1.3万亿美元。沙特正通过优化工业法规和立法，试图打造沙特在采矿行业的领先地位。沙特还推出了“工业战略”，以确保沙特在全球供应链中的地位，并促进其高科技产品的国际出口。沙特NIDLP2023年年度报告称，2023年，非石油行业历史性地首次占据了沙特国内生产总值（GDP）的50%，相较2022年跃升74%。阿联酋制定了《2050年阿联酋能源战略》，并于2023年更新了该战略。更新后的战略目标包括：到2030年能源消费效率提高至42%-45%，清洁能源装机容量增至19.8吉瓦，占总能源结构的30%。到2050年，44%的能源供给来自可再生能源，6%来自核电，38%来自天然气，12%来自煤炭清洁利用，实现温室气体净零排放。《2024中东投资并购趋势报告》称，沙特和阿联酋是中东地区清洁能源领域的领导者，在积极探索可再生能源，这反映在了中东主权基金对外投资并购的行动中，沙特和阿联酋的主权基金都已承诺，到2050年实现净零排放。中东国家正在努力摆脱对油气收入的依赖，中东地区将在全球减缓气候变化的努力中发挥关键作用。多元化的政策导向下，在中东地区，新能源公司开始受到更多关注。阿联酋当地的太阳能开发商Yellow Door Energy在2022年完成了一轮4亿美元的融资。ADNOC旗下的Masdar公司的增长目标是到2030年，可再生能源发电能力至少达到100吉瓦，绿色氢气产量高达100万吨。沙特ACWA电力公司和阿联酋的MASDAR也开始对中东地区之外的太阳能和风能业务大规模投资，两家公司已分别与埃及政府分别签下10吉瓦的风电等新能源发电项目合同。MASDAR还在欧洲频频出手，已在希腊、西班牙拿下开发新能源的合同。氢能是中东国家看好的重点新能源产业。沙特公用事业开发商ACWA电力公司和美国Air Products公司签订合同，在沙特的Neom新城将建设一个价值50亿美元的绿氢项目，这是世界上最大的绿氢项目，计划2025年投产，此外，阿联酋阿布扎比的TA’ZIZ公司以及沙特的企业均在氢能行业加大了投资活动。2020年9月，沙特向日本出口了世界上首批40吨蓝氨（以氢气为基础生产的工业气体，比氢气更稳定）。沙特政府及沙特阿美正在全球重点市场寻求合作伙伴，寻求扩大氢能出口。卡塔尔成立了一家专门开发新能源的公司——卡塔尔水电总公司。该公司制定并负责组织实施卡塔尔国家可再生能源战略（QNRES），该战略旨在增加可再生能源的利用及提高可再生能源的多元化，其目标是到2030年将大型可再生能源设施扩大到约400万千瓦，同时安装约200兆瓦的分布式太阳能发电设备。复旦大学中东研究中心研究员邹志强告诉《财经》，中东石油公司是代表国家掌控油气资源，其收入自然要支撑整个国家的经济发展和转型。随着全球经济低碳化的转型，中东国家主权基金对外投资从以保值增值为主的目标，调整为兼顾保障国家经济安全和能源安全。因此，其对外投资结构也发生了变化，开始投资中国等新兴市场的新能源、新技术项目；不过，当前其七八成的对外投资仍是投到欧美成熟市场，更大比例的变化还需要时间。
责编 | 王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