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陈继儒,人们脑海中就会出现一个画面:一位清癯的文士,骑着一头大角麋鹿,飘飘摇摇在江南的街巷间走过,引得路人纷纷围观。麋鹿是陈继儒的品牌标志,他原本叫“眉公”,因为麋鹿,甚至改了名号叫“麋公”。他用包括骑鹿在内的一系列吸睛行为,把自己包装成了晚明的第一“网红”。如今,在陈继儒老家上海松江华亭老街的石牌坊旁,还有一尊他斜跨麋鹿、昂首向天旁若无人的塑像。他骑着鹿悠悠然走进了历史的尘烟,身后留下的,有赞叹、有欣羡,也有笑骂和讥讪……他注重声名也好,不甘寂寞也罢,却活出了真实的自我,在大众心中留下了一个自由洒脱的形象。
陈继儒像
麋鹿为友
陈继儒和麋鹿联系在一起,是从他48岁开始的。这头鹿原本是一个游方老郎中的坐骑,张岱的父亲张耀芳觉得新奇,就花了三十两银子买了给父亲张汝霖祝寿,张汝霖体态胖大,麋鹿驮着他走几百步就气喘吁吁了,就转赠给了老朋友陈继儒。陈继儒体形消瘦,骑着鹿缓步二三里也没有问题。此后,他就头戴竹冠,身披羽衣,骑鹿来到西湖六桥、三竺寺之间的如画山水中,在烟柳长堤间闲游,人们还以为碰到了“谪仙”呢。
陈继儒为什么对麋鹿一见倾心呢?因为麋鹿符合他理想的“人设”。老子骑牛,平常人骑马、骑驴,传说中的仙人才骑鹿。元代王蒙的《葛稚川移居图》中,“小仙翁”葛洪手执羽扇,身着道服,手里还牵着一头鹿。古代的隐士们厌弃人间的烦嚣,隐居在山中,与烟霞为伴,与麋鹿为友,保全着像麋鹿一样的淳朴天性。唐钱起《赠柏岩老人》诗中就说:“日与麋鹿群,贤哉买山叟。庞眉忽相见,避世一何久。”宋人王之望的《和制帅(其二)》写道:“自怜麋鹿性疏顽,心在云林迹世间。”苏轼也曾写道:“我本麋鹿性,谅非伏辕姿。”麋鹿性,就是草野优游之性。它们不受羁縻,在山林间自由自在地徜徉。
陈继儒就想做一个麋鹿一样自由的人。他生于1558年,10岁已通达《毛诗》,14岁旁及五经、子史,17岁“博综六籍百家”。他又天性尚奇,不爱循规蹈矩。原本也走着寻常读书人科考求仕的道路,但万历十年、十三年两次乡试都没有考中。万历十四年(1586年),29岁的陈继儒干脆把儒服儒冠撕毁烧掉,公开宣称再不参加科考了。这决绝的行为,震动了吴越文化圈。陈继儒说:“自少迄老,沉酣于患得患失之途而不得出。于是吐青衿去之,差觉耳目肝胆始为我有。”在他心中,隐逸生活才是实现自由的归宿。“余尝厌世俗喧沓,每欲黄冠白麈(zhǔ),相与蜉蝣于山青水碧之间,招柳丝之丈人,呼桃花之渔夫,烂醉寒霜,踏碎明月,岂不甚快!”“是故遁世之士,高山大川为窟宅,朝烟夕曛为云雾,放言危论为风雷,奇节独行为雹电,左图右史为悲吟,千秋六合为游戏,光明洁净为颔下珠,去此而乡愿抑亦井蛙壤虫而已,何足比于龙德之数乎?”
于是,他隐居在小昆山,修建草庐,取名“婉娈草堂”,“婉娈”出自晋代陆机的诗句“仿佛谷水阳,婉娈昆山阴”。陆机、陆云兄弟也曾隐居小昆山十年之久,后来出仕去了洛阳,陆机遭人陷害,牵连弟弟陆云和两个儿子都被诛杀,他临刑叹道:“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陈继儒还修了一座小庙,祭祀两位前贤。他让各地的朋友捐助名花,种在堂前,取名“乞花场”,并说:“我很穷,就用这些花草供养两位先生吧”。其实,陈继儒也是用二陆的遭遇来警醒自己,彻底熄灭对宦途荣华的幻想,也免将来后悔莫及。
明 陈继儒 《明清文人画册之九》 大英博物馆藏
云山为寄
在小昆山隐居二十年后,陈继儒迁居东佘山,建造山居,园中有宝颜堂、晚香堂、顽仙庐、白石山房、神清之室、清微亭、水边林下等居所,成为他的诗意栖居之地。
陈继儒常画云山,他爱模仿巨然、米芾的笔意,笔墨简淡,意境幽远。站在他的《云山幽趣图》前,只感到湿漉漉的云气扑面而来,山色在飘飘的云雾中若隐若现,草庐掩映在山林之中,只有一座板桥可以通达那里。各种杂树自然地生长,没有一丝一毫的雕琢气息。山是恬淡的,云是自由的,树是率意的。画中没有人,人的情绪、人的精神已经融汇到山水之间。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董其昌说:“眉公胸中素具一丘壑,虽草草泼墨,而一种苍老之气,岂落吴下画师恬俗魔境?”
明 陈继儒《云山幽趣图》辽宁省博物馆藏
山居岁月中,陈继儒大量编辑翻刻书籍,既普及文化,扩展声名,又赚取衣食之资。他下了很大力气,编辑《逸民史》,为历朝历代避世隐居的人物作传,陈仲子、范蠡、鲁仲连、张良、李泌、陈抟、杨维祯、陆居仁、钱惟善……用这些“高逸”的经历和志节,来阐释自己人生追求的合理性,定义出自我存在的价值。
随着岁月推移,陈眉公的名气越来越大。“眉公之名,倾动寰宇。远而夷酋土司,咸丐其词章,近而酒楼茶馆,悉悬其画像。甚至穷乡小邑,鬻粔敉市盐豉者,胥被以眉公之名,无得免焉。”“甚至吴绫越布,皆被其名;灶妾饼师,争呼其字。”连街上卖的布匹、糕点都以他“眉公”为商标。有人统计,当时出版署名“陈继儒”的书籍达上千种之多。陈继儒也曾叹道:“忽为吴儿窃姓名,庞杂百出,悬赝书于国门。”如今影响很大的《小窗幽记》也是附会到他头上的。
1628年,黄宗羲在西湖遇到陈继儒,只见追随陈的画船有三只,一只放着起居行装,一只用来会见宾客,一只载着门生故友,来拜见的人络绎不绝。朋友陶珽说:“先生来这里近十天了,山光水色,应该都领略遍了吧?”陈继儒苦笑着回答:“迎送不休,这些天只是看了船头的一条跳板!”翌年秋天,黄宗羲又到松江来仪堂陈继儒的住所拜见。只见一大早来拜见的人在河中泊船长达几里地。陈继儒梳洗完后依次会见。中午的招待酒席开了十几桌。饭后,还要为大家写扇子,一气儿写了几十把。此时,他已经是年过七旬的老人了。对此,他也很无奈,说:“自朝至暮,自元旦至腊月三十日,但以浮字应酬,嚼蜡无味”。八十岁时,他在给王时敏的信中写道:“且远客迫之必欲见,远书到迫之必欲答,刻刻违心,面面相对,八十病癯,能堪此乎?”巨大的声名,帮助他实现了财富自由,却也使他陷入忙不完的迎来送往、还不清的诗逋画债中。
明 陈继儒《雨晴山色图》西雅图艺术博物馆藏
梅花为心
陈继儒喜欢梅花,在东佘草堂种了上百株古梅。他除了画云山,还酷爱画梅花。草草几笔,高洁清逸之气就在纸上洋溢出来,这既适于他大量的应酬之作,也符合自己的志趣。他画得从容,笔下的梅花也古雅而生动,迸发着郁郁勃勃的生气。
他的一帧《梅花册》中,八幅梅花,每幅都配有绝句。“山复山兮梅复梅,每逢花处便衔杯。即教风雨应无恨,一日看花一百回。”“种梅三万六千顷,月泼花光香更发。自古英雄多负心,也应难负梅花月”……不仅画梅花,还配以翠竹、山茶、水仙,清雅而明丽。别人画梅花只画墨梅或白梅,而他的梅花,有的用淡墨浅晕,有的施以粉彩,甚至以粉红色点染,他并不怕人给出艳俗的差评,自具一段风流。
明 陈继儒 《梅花图页》
晚明有一个“山人”群体,其中不乏把“山人”身份作为终南捷径,求取显贵的人。当时的“山人”品牌就这样被玩坏了,“山人者,挟薄技、问舟车于四方之号也”。陈继儒作为名声最大的在野者,成了头号被攻击的靶子。清人蒋士铨写的《临川梦》杂剧中有《隐奸》一出,就把陈继儒塑造成了嫉贤妒能、沽名钓誉的假山人,出场时的定场诗说:“妆点山林大架子,附庸风雅小名家。终南捷径无心走,处士虚声尽力夸。獭祭诗书充著作,蝇营钟鼎润烟霞。翩然一只云间鹤,飞去飞来宰相衙。”其实,陈继儒也鄙夷那种行径,他说:“鄙儒硁硁,虽盈盈一水,不敢荷衣蕙带,以谒兰台之室,正恐类于山人、游客耳!”
山人、隐士,只是别人给出的标签,陈继儒不想被定义。谁规定隐士就要不问世事、高蹈远举?如果隐士们都深潜山林,如草木一样自荣自枯,不留名于世,那他的《逸民史》也就写不成了。他就要做一个不在三教之内,出入朝野之际,混迹雅俗之间的人。
方岳贡《陈眉公先生全集序》中说:“人见先生松形鹤貌,终日逍遥于青山白石间,谓其从神仙中来。又见其口津笔筏,孜孜惠济,自度度人,谓其为广大教化主。而不知先生持身畏慎,……俨然濂洛家法也。”他不做官,但并不是一味避世,具有兼济天下的胸怀。他说:“士君子尽心利济,使海内少他不得,则天亦自然少他不得,即此便是立命”。万历十六年(1588年),松江水灾,陈继儒撰写《修桥梁道路条》《上王相公救荒书》《上徐中丞救荒书》等,上书在朝的官员,为灾民呼号,请求减免松江赋税。万历三十六年,松江大饥,他又撰《煮粥条议》,并捐出家财,全家人丁都上手还不够,又雇了五十多人,每天煮一百锅粥赈济饥民。他还曾撰《建州》《辽左》等文,为安定东北边患建言。卢洪澜《陈眉翁先生行迹识略》总结说:“解青衫后,绝不与户外事,但有关旱潦转输事,或大不便于民,究竟大不便于国者,乡衮或虑拂上意,嗫嚅不遽出,先生慷慨弗顾,缕缕数千言,委曲辨析,洞中肯款,往往当事动色,嘿夺其意而潜寝之。”
1639年10月16日,陈继儒谢世。此前几天,他自感大限将至,就开始辟谷,并写诗赠别亲友。临终自题一联:“启予足,启予手,八十年临深履薄;不怨天,不尤人,三千界鱼跃鸢飞。”他觉得自己八十多年的人生,都还是没有放开手脚,这一去才算是真正解脱,完全自由了。
人生哪有完全的自由,遵从自己的内心,活出自己的精彩,陈继儒已经是一个难得的自由人了。
来源:北京晚报·五色土
作者: 王秉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