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食是扁食,饺子是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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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海城有个传统小吃唤作扁食,形同饺子,逢年过节家家户户都吃。扁食这个称呼应源于北方,它和饺子以及馄饨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山西人把饺子称为扁食,福建人则称馄饨为扁食,有点混乱。徐珂《清稗类钞》:“北方俗语,凡饵之属,水饺、锅贴之属,统称为扁食。”不过大致形制类同,南北皆因其状若元宝而讨彩,也很好吃。

在临海城,扁食是扁食,饺子是饺子,泾渭分明,很容易分辨。不在做法、不在款式,而在馅料——馅料事先炒熟的叫扁食,里外都生的叫饺子,就这么简单。正因如此,小时候长辈包扁食的时候,就会巴巴地在旁边等——大人们也知道,所以总是会留下一两碟馅料,好像多出来的样子,然后孩子们就欢天喜地一人一瓢羹分着吃了。过去温岭城集体做年糕的时候也是这样,大人们总是心领神会地摘出一些糕头,晓得这些小子会趁着热、趁着新鲜软糯贪着吃,再有红萝卜和一些红烧肉包着吃,香甜极了。热气腾腾中,电灯光随着忙碌的人群折射,孩子们脚边乱跑,现在想来,这种场景已是恍然。

如今一家一户住在高楼里,鸡犬声相闻而各不往来,邻里间往来熟稔已经全无,偶尔碰到点头致意已算客气,更别说孩子们端着饭碗周游去吃百家饭的景象了。前些年有部韩剧《请回答1998》,很好看,当中有个情节就是妈妈烧好了菜,匀出一碗吩咐子女给邻居端去,左右高邻一圈轮番下来,端回来是新的满满一碗。这种街巷烟火气人情味,如今俱往矣。社会越进步,相互的交集就越少,当每个人都不再依赖周边而可以原子化独自生存、不需要协助或者交流的时候,这是进步还是退步,很难说了。

福建有种特产叫燕肉馄饨,闽人称其为扁食。它的皮表面看似是面粉,其实那也是肉,只是经过反复捶打后,加一些番薯粉就改名叫燕皮,这时候肉仿佛已经彻底忘却自己原本身份,理所应当地把肉包裹了起来,可怜的肉馅到蒸熟了都不知道那个看似面皮的家伙,原本也是改换门庭的兄弟。

临海城的扁食没这么复杂,馅料都是应着江南时令,萝卜、豆腐、茭白、豆角、虾皮,讲究的还有荸荠,照例的还有猪肉粒,但绝非主角。在鲜蔬簇拥中,有两样是随性的,包的时候完全由着心情而去,其一是猪油渣,其二是咸菜。

先说猪油渣,正如牛肉麦虾里会加入几枚大虾和萝卜丝一样,扁食肚子里的馅料,很江南。萝卜和豆腐是文臣,猪肉、青豆是武将,吃到嘴里,口感的轻重缓急、口味的柔和脆口,正如一本调笑令,充满了所谓层次感:既有一枝梨花压海棠的戏谑,那是青豆,又有拄杖听江声的寂寥,那是豆腐。正当小舟从此逝的时候,忽闻岸上踏歌声——竟然是几粒美妙的猪油渣!正如北方鸡蛋灌饼里的薄脆,喝豆汁必备的焦圈,一团绵软中偶遇细细炸开,旋即香脆绽放,仿佛夜空中的烟花,可以说令人惊喜了。这细细颗粒爆开来的芬芳让口中滋味推开绵软,望见窗外,一如陆游写峥嵘,稼轩念驰骋。

我最爱的文人,就是这些上马能杀敌、落地能写诗的豪杰,猛虎蔷薇,腕下能书柔情万丈,亦能去奔袭拼命,正如这盘加了猪油渣的扁食。

有诗为证:江南小雨润如酥,昨夜随风轻入湖。向晚小店寻扁食,猪油渣里春如初。

再说咸菜,朋友跟我说,她包扁食必用咸菜。咸菜是正统馅料的意外,是馅料中的行吟诗人,一团秩序中的散步者;它出身卑贱却令人惊叹,形容不显却极具性格。甚至还带有一些俏皮和戏谑,特别是它和虾皮携手的时候,错综复杂的口感得以形成,如果你吃到这样一盘扁食,不要太意外,临海城很多烟火馆子的店主,就是这般任意和执拗。他们用食物表达喜欢就很喜欢,不喜欢就走的态度,从王尔德的角度去看,完全没问题:爱自己才是终身浪漫的开始。

冠春园路上一家店“山里人”的姜汁生意很好,面好、姜汁好,自然扁食也差不了。吃了很多年,浇头面、姜汤面、三鲜面都是量大料足,料头里的菜蔬也是根据时令调换。多年来量不改、料不减,滋味如一。这是难得的守规矩,蔡澜讲很多老馆子真的不要想创新改良啥的,只要本分守规矩,就会一直好吃。这阵子炒冷饭,重读都梁《荣宝斋》,深深觉得,全书核心仅两个字:规矩。这个词语现在已经渐渐湮灭;而在过去,是人们心头最精准的一杆秤。

老板娘也是闲不住,一有空隙就会从柜台后走出,坐到后桌上认认真真包扁食,按进猪油渣的时候手法爽利。包好的扁食整齐码在桌案上,饱满洁白,鲜甜活龙。食客们去点扁食,都被问及:带汤煮还是隔水炊。有何区别?扁食做法有两种,煮和炊——临海话的炊就是蒸。煮的糯,炊的香!

过去到山里,山民淳朴,总是会把平时舍不得吃的食材铺就满满一大碗,端到你面前。你吃不完的、吃撑了的,是坦诚的真心。

难怪这家店起这个名字,或许一开始他们的初心就是这样,现在也是这么做的,然后这规矩就一直保持下来,无论能不能被认为是老字号,或者官府给予什么奖励,只要一直能挣钱,能为这个城市角落添一份熙攘的烟火气和人情味儿,人们会因为好吃的食物,而对辛劳生活多一分宽容,这也算一家店用心的功德了吧。

哪怕继续还是一家普通的、不起眼的小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