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年级开始系统学奥数,三年级学习初中英语,五年级学习初中数学,六年级学习初二的物理。小升初的暑假背完了中考必背的古诗词。”
一个从小尝遍“抢跑”甜头的孩子,到高中发现自己之前并没有真正地学会学习。而实验班里多数同学都按下了超前学习的快进键。与此相关的事实是:近年来“双减”政策强力执行,学业负担有所减轻,但“超前学习”仍未减速刹车,而是以更为隐匿或转型升级的形式重新返场。“领先”和“超前”盛行除了带给个体迷茫,又蕴藏着怎样的时代迷思?
在2024年6月的一席演讲中,北京大学教育学院副院长、教授刘云杉讲述了“杨抢跑”等大学生的成长个例,从他们“选而不择”、“高效掌控”的现象背后,揭示其中的制度逻辑。演讲引发了大量跟帖,共鸣和讨论热烈。
不过,对内卷、“成功学”、优绩主义的审视只是刘云杉教育研究和实践的诸多关注向度之一。“张力”“限度”“反噬”等词汇在她的论文和演讲里高频出现,因为她深切感受到中国教育的难度和复杂性,不可简单地从某一个侧面来审视和总结:比如教和学、应试教育和“素质教育”、刻板苦学(精约)和自由个性(博放),在当下的语境里极易被片面强调和二元对立。当人们在某种模式的“绞杀”里感到焦虑痛苦,便急切地通过其他模式寻找出路,却难免走向扭曲的另一极。
刘云杉的体认也经历了一次次的沉淀和反思。27年前,她在Y城中学做了近一年的田野研究。在中小学里听课、看作业、家访、组织专题讨论后,她看到学生的压抑,在博士论文中提炼出“受教育者”和“制度化的学校”等概念,并由衷地期盼“一个学习者中心的时代来临”。
之后的二十余年,她走访了许多学校,也包括以“素质教育”著称的教改学校的研究现场。然而,去的学校越多,她越不敢做简单的判断。再返Y中她发现,学校变成集团化办学,规模扩大了,“教育却被稀释”:政府的公平理念、资本的利益驱动、教育的减负实践,拧成复杂的样态,而这一切,宗旨却是“以学生的成长为中心”,办“家长满意的学校”。
在频繁的教育改革之下,几代中国学生的心智和行为发生了什么变化?有哪些看似光鲜和进步的理念渐渐走偏?教育管理的“操刀者”跟理念不一的学校、家庭、社会之间又是如何纠缠、博弈、彼此作用的?
在反复解读杜威等教育学家的经典之外,刘云杉的研究始终有厚实的田野调查作为基底。从2016年开始的每个毕业季,她带领团队访谈30至50个北大本科毕业生。这些拥有“钱博雅、孙学商、李人文、周竞赛、郑古典、吴不为、丁修远、杨抢跑、赵状元”等化名的学生和访谈的结果,分别代表了不同的成长路径和境遇,也包含了刘云杉对教育复杂性的理解。
有读者表示,刘云杉的演讲针砭时弊,很精彩。但接下来呢,不愿盲目“抢跑”的人怎么办?被动地加入“抢跑”,或就此躺平,都不甘愿。“解药”与出路何在?
从2024年7到9月,《南方人物周刊》记者与刘云杉有过多次访谈与交流。她强调,教育没有唯一解,读懂教育需要格外谦卑和谨慎。“教育不是简单的移植。了解教育模式的内涵和它们生发的背景,落地为可行的、适合中国国情的教育,这不仅是学者们的困惑,也是教育改革者试图厘清但还远未达成的。平衡不同诉求和力量之间的张力,恰需教育者的智慧。”
课程改革:“以学生为中心”的限度
南方人物周刊:你提出“以学生为中心”的教育理念在实践中被误用。能否具体谈谈?
刘云杉:培养“自主学习者”是近20年我国基础教育和高等教育中“以学生为中心”的改革的核心目标,但在实践中这一培养目标却异化为了“自我监控的学习者”。
英国学者格特·比斯塔指出,晚近30年来全球出现了“教育的学习化”(learnification):在被奉为主体的学习者眼中,学校只是“学习环境”或“学习场所”,教师被视为“学习的辅助者”,教学被简化为学习辅助技术。
这一现象在中国基础教育课程改革中几近全盘复演。有的课堂老师只讲10分钟,其余时间留给学生。似乎只要信任、鼓励学习者,成功的学习就自然而成。实际上,自主的学习者一定是教育的结果,不是学习的前提,更不是天生的。
南方人物周刊:老师教得少,学生就学得多吗?不会的时候怎么办?
刘云杉:校内不断减负的结果就是,学生在校内学不明白,只能去校外培训。学业被外包出去了。我前几年在某所学校调研,家长们说,有的老师借口学生自主学习,上课不讲知识真正的要害,考试的秘籍在辅导班上掏钱买。老师们在课外办辅导班,一个学期有的可以挣20万。
南方人物周刊:你在一席演讲里提到,“杨抢跑”们为什么普遍地超前学习,因为他们的中小学正在经历中国基础教育的课程改革。第八次课改的宗旨不就是要扭转应试教育的局面,把学习的主动权重新还给学生?
刘云杉:中国基础教育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就开始有多次“教育减负”。恢复高考后抓“双基”(基础知识和基本技能训练),学生压力很大。到上世纪90年代开始向素质教育转轨。21世纪初的第八次课改,出发点的确是要改变课程实施中过于强调接受学习、死记硬背、机械训练的状况。
课改倡导者引入“元学习”“元认知”等概念,强调“认知”和“能力”,“用过去的知识教今天的孩子面对未来”。你听这样的话是不是挺有诱惑力的?但知识的本来目的是拓展学生的心灵世界,让他们在学习中建立对世界的信任。知识与能力不能简单割裂。“元认知的学习”对学生来说更重要的是要学会选择、保持灵活性,让人拥有更多的技能,但知识却常是空的。
南方人物周刊:这次课改实施中,从“教学大纲”转到“课程标准”,意味着什么?
刘云杉:过去教学大纲主要规定教师的教学,重点在教师与学科知识,主要考查教学知识点,而改革后设置课程标准,更多是从学生的学习行为来考查,要设置清晰的标准,这种标准是可测估的、具体的、可评价的行为标准。从过去的对知识点的掌握、规定教师教学到今天强调学生学习结果,这个标准变化非常大。
进而,在淡化考试的同时,强化了评价,从学业评鉴到指标记录、发展诊断,今天的评价不断迭代优化。取代书本和丰富的教育生活的,是学案、题库和试卷开发系统。在这个系统中,老师们不再是教授语文或者数学知识的专家,而是更多研究出题、琢磨高考和中考的指挥棒在考什么的技术人员,教学技术取代了教学知识。每次考试结束,再根据学生答题情况,结合数据库,快速判断学生的“失分”原因,去题库里调一些题型做针对性训练。
评价作为一种工具却异化为学习的目标,已经构成一代人成长的制度基因。
南方人物周刊:从你的观察,评价主导的学习会导致怎样的结果,造就出什么样的学生?
刘云杉:效率主导,日程表排满,学生就像拧紧的螺丝,没有松弛感。课堂和课外培训机构如同超市,学生也如同被投资的产品。
在大学里,有学生选课就要知道我跟谁一起选这个课,如果这些人都很强,我要不要选这个班?还要看那些“大佬”在选什么课、在看什么书,他们的标准可能是什么?我访谈学生的时候,有人马上就猜测,你想知道的答案是什么?他不是说我真的有什么思考和感受,而是揣测你的“考点”是什么,他们已经习惯以答题人或出题人的思维来面对世界。
不少大学老师奇怪今天的学生这么看重评价,觉得很功利。但他们不知道这些孩子从小如此,“如果不知道标准,就不知道怎么学习了。”
好的学习者是有探索精神的,创新的前提是不怕失败。但现在注重拔尖掐尖,追求没有任何瑕疵的答卷。今年北京高考高分那么多,或许题目就没有区分度和筛选性。另一方面也说明在高强度的重复训练中,学生已经“错无可错”,这样的学习是低效还是高效?
另一方面,学生活在他人的眼光和评价指标里,容易形成一种“镜像认知”——困在各种评价指标所构成的坐标之中,很难真正认识自己:容易形成“慕强”心态,永远只看比我强的人,难以与他人建立稳定、具体的关系。校园本来应该是有大树、小草,万物生长、各自高贵。但现在,高度相似、高度竞争,同学之间到底是同伴还是对手,是互助共享还是互害提防?
南方人物周刊:评价主导给老师又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刘云杉:要知道,看得见的、能外显的只是分数、指标,以及支撑评价的各种项目和事件,教师忙着收集数据而不能育人。要警惕数据驱动教育这一趋势。教育如同在母亲子宫里的孕育,需要隐秘、安静、自然的瓜落蒂熟;而不是在强光刺激下的每天打卡测量,那是养鸡场的流水线,不是人的教育!驯兽师的业绩再突出,也不是教育者。
南方人物周刊:过度强调“核心素养”又有什么问题?
刘云杉:“核心素养”背后是经济话语,强调人的“一般胜任力、可迁移能力”等。一个好记者和好医生,一定会在一个领域长期投入深究、全心全意沉潜。而强调“可迁移”能力,好像可以横跨各个领域,能快速迁移,背后也是“脱实就虚”,是算法对具体技能的霸凌,是匠人、匠艺的塌陷。如果临床医生连看病都不会了,他的可迁移的胜任力又有什么用呢?
这套指标导致学生不能在一个点上深入,更像机敏的“猎手”,而非深耕的“农夫”。今天的学生真实生活经验匮乏,没有涵泳(深入理解和体会某事物)汇通的话,就没有生命的内源性动力,是与身边具体的事、物、人隔绝,在一个封闭且悬浮的管道中打卡通关的逻辑。
我曾在《童子操刀:建构主义知识观下的批判性思维》一文里写道:新课程改革二十多年的历程中,我们的“后发优势”将新课程改革变成课程史中不同流派的实验场。但这又不是一个理念狂欢的实验真空,而是深植于一个急速变革的社会,有行政逻辑强有力的顶层设计、中层积极的督导与自我纠正,有中国当下的绩优主义文化。于是,一面是知识的弱化、真理的软化,另一面是方法的强硬、思维的空洞,两者互为表里,相互助长,构成今日的奇观。
南方人物周刊:“双减”实施后,看起来各地小学的作业量有所降低,中学的教学变化不大。如何实现你提倡的“重建学校真正的教育功能、育人功能”?
刘云杉:双减前,核心竞争移步于校园之外,进入各种培训班、补习班的技艺和特长的培训中。双减后,教育部门希望把最好的资源引入学校,推进优质均衡发展。优质如何均衡,譬如,对拔尖创新人才的培养,与其用心理学的指标找天赋异禀的神童,更应该用教育学的立场建设有利于人才培养的生态,扶梯多一点、赛道多一些,不能“天窗太低”,把孩子压住。还是陶行知的话:“立足点求平等,出头处要谋自由。”
博放与精约
南方人物周刊:你指出精约和博放教育的弊端。初看到这两类模式时,我会以为是同一个时空里完全相对的两种力量。
刘云杉:“精约”和“博放”是西方人文主义学者欧文·白璧德提出的,指教育史的两种取向:前者强调严格的制度和纪律,主张砥砺品格、磨练意志,到了咱们这儿演变成用“苦中苦”或“苦中乐”实现“人上人”的目标;后者主张解放学生,将约束减到最少,奉行个人主义、儿童中心,或者与人文主义相对立的人本主义。
在教育观念史中,博放与精约如同一对钟摆,彼此相互纠正、不断交替;但在今天的教育实践中,很难区分单一的博放或精约教育模式,两者裹挟在一起,在同一所学校里也会存在交叠,比如在品德教育上很博放、在知识教育上很精约。就权力技术而言,博放教育是精约教育的升级版,控制由外转入内,从压制到诱惑,再到自我的再生产。
南方人物周刊:“博放教育”不是作为更“先进”、进步的理念提出的?它与我们一贯说的“素质教育”是一回事吗?
刘云杉:我不愿用“先进”或“进步”、“高级”等词描述所谓的博放与精约之别,两者各有限度,各有其适应的民情与社会风尚。实际上,教育模式之间明显的分歧也呈现出社会的断裂。在中国,中小城市、乡村与社会中下阶层信任和选择的仍是“应试教育”,而大城市尤其是社会的中上阶层,部分家庭开始体验和享受博放教育的成果。这背后正是主导中国基础教育近三十年改革的“应试教育”与“素质教育”之争。
南方人物周刊:“素质教育”难道不是课改致力达成的目标?一直以来,大家就是把它作为应试教育的反面来看待。
刘云杉:我不是反对素质教育,是质疑把素质教育和应试教育简单二分。多年来,对应试教育最直接且切肤的批评来自温情的人本主义家长,他们希望孩子能有更轻松、自然且自由的童年,第八次课程改革也将“素质教育”从批判的武器转变为建设的纲领,强调学生整体素质或综合素养的形成,关注学生在学习中的心理感受……这几股力量融合,就有了博放教育的关键词:学生兴趣、选课、个性化的课表、走班、取消行政班与班主任,社团、俱乐部,创造与提供机会,让学生为自己的成长负责……但这里有很多值得商榷和反思的地方。
南方人物周刊:可否展开讲讲?
刘云杉:第一,兴趣与学习、努力是什么关系?外在的兴趣可以是一般的好奇与猎奇,也可以是嗜好与欲望,更可能是浮皮潦草的浅尝辄止。不停留于此,向内转、往深走,就需要训练和努力。遗憾的是,在博放教育“保卫童年”的逻辑中,过于强调兴趣和天分的重要。
第二,学校为学生的个性发展创造条件,用“个性化课表”为每个学生“私人定制未来”。但在课程内容上,博真的就好吗?一些大学校园里出现“水课”,主导思想是“广泛涉猎”,多是一些入门性的简介,缺乏知识的系统性,学习难度降低。而提供个别化的教学和个性化的课表,过度的自由放任,过度强化个人的选择后,如何铸造学生共同的心智文化?缺失了共同的文化基础,社会的团结如何奠定?
第三,“走班制”取消或淡化行政班,取而代之的是教学班与社团、俱乐部。然而,一个学生要同时融入十多个教学班和各种社团,时间、空间与心理的投入有限且零散,难以与任何群体、知识空间建立恒定、持久且深刻的联系。
南方人物周刊:包括项目制学习(PBL),现在也非常流行。
刘云杉:原本是用项目学习来实现基于问题的学习。真实生活的复杂性、实践中的困惑、思维中的破绽,是学习的出发点;但项目制学习容易背离“从做中学”的开放性,有项目而无学习,用结果导向的项目“排练”了学习表演。
南方人物周刊:我们的确看到,倡导博放教育的学校当中,许多学生思维活跃,组织活动、表达积极,与老师之间亲密、平等。所以有人问,真的要在这个时候谈“自由的限度”吗?
刘云杉:究竟何为自由?涂尔干说,自由不是放任人随心所欲、为所欲为,而是要成为自己的主人,知道怎样合乎理性地行动,履行自己的义务。谈平等,更应谈教育、教师的权威,就应该用来赋予儿童的这种自主性。我们的教育既不是培养温顺的羔羊,也不是要培养野蛮的犟驴,而是培养有担当、有责任又有教养的人,这是向更高的生命样式的追求与逼近,这是教育的权威。
在《学校与社会》一书中,杜威认为当前教育中心发生了一种“哥白尼式革命”,它从“重心可能是在教师、在教科书,在你喜欢的任何地方”转向“儿童变成了太阳、儿童是中心”。激进的儿童中心放任儿童的天性与选择,人性多是向下而非自觉向上,这既会出现巨婴,也易培植野蛮的心灵;同时学校和社会又存在一个严苛的评价制度,因而身处其中的学生就会感到分裂甚至痛苦。
摇摆于精约的严苛与博放的虚妄之间,我们更应当思考:教育内在的严肃性究竟该何处安放?
教育是培养精神力
南方人物周刊:大家都在感慨教育之艰巨。在由上至下的教育观念和行动的演变过程中,教育这件事是怎么一步步越来越复杂难辨的?
刘云杉:自1970年代末开始,在西方社会,新自由主义兴起,福利国家减退,经济逻辑重构政治逻辑,政府成为供货商,公民成为消费者,选择成为关键。在这样的语境里,学习是自我负责的,你要掌握终身学习的能力才能不被就业市场淘汰。它把对付困境的难题从集体层面转变成个体层面。
中国则是2000年加入WTO以后,教育逐渐有往服务业变化的趋向。这就出现了,课程改革中,校内减负与学业外包,自主学习与校外培训,多元选择与项目超市、学业赛道之间构成复杂的教育生态。其一,学校内部以学替代教,学校的边界、教育的权威被消解。其二,家长主义兴起,“母职经纪人”出现,精明的家长不仅规划学习内容,还选择教师,甚至选择学伴。其三,教育中新自由主义主导的“自由”“选择”与“效率”既成就了学习经济的巨大利润,也造成了学校教育的空洞化。
正因为这当中的经济话语和背后的市场逻辑,各个学校才那么在乎指标。清北率什么时候变成了考察各级中学的指标?原来我们有一批好学校(大学),而现在一些单位点名只要“清北复(旦)交(上海交大)”的毕业生。当招聘都是这样的标准,这些学校自然被抬高了。近些年,“知识改变命运”的诉求格外强烈。我写过,究竟“知识改变命运”还是“教育使人不被命运所摆布”?用教育改变命运既是教育功能的扭曲,也将个人深陷于各种压力之中。
南方人物周刊:梳理教育观念的沿革,背后有哪些国内的思潮?
刘云杉:克雷明在《学校的变革》里讲到:学校的变革,既要保护富人经济上的活力,也要尊重底层民众平等的诉求,还要保护文化人受伤的自尊。变革过程中会有浪漫的想象,既有功利主义,也有进步主义,多种思潮交织在一起。
中国也如此。2000年开始的第八次课程改革,背后有几股思潮,其一,有一些家长主张以儿童为中心,提倡愉快教育,让孩子有轻松、自然且自由的童年;其二,在思想上有自由主义的传统,比如鲁迅的“百草园”与“三味书屋”的对立,背后是把儿童世界与教育世界对立。
但现实远比这复杂:中国教育已嵌套进全球化中,背后既有平等主义的诉求,也有中产阶层经营投资的策略,还有精英阶层对继承人的挑选和培养。选择学校与教育方向,也是选择一种生活方式和生活风格。当竞争的成本越来越高,不仅需要个人的持续努力、坚强意志,还需要家庭经营的眼光和昂贵的投资,教育变成理性经营的生意。围绕学校的排名、专业的冷热、考生的名次、竞赛的奖项、自主招生的成绩,每项指标都是一笔生意,甚至一条产业链。
而怀抱改变命运热望的普通学子,在高等教育大众化之下面临更大的困难。防御“下滑”与力争“向上”,其实已经成为所有阶层代际传递中的深刻紧张乃至日常的焦虑。
南方人物周刊:就我看到的国内家庭,要么加入“内卷”或“超前学”的行列;要么转去其他赛道,比如国际学校或走出国门,某种意义上是另一种“卷”;还有的进入一些倡导自由宽松,不以进名校、追成绩为目的的“创新教育”机构。
刘云杉:在环境艰苦的年代,我们谈品格谈意志。而在更开阔的时代,中产对自由宽松的期待浮现,有自己对素质的理解、对好教育的期待和实验。这一二十年国内出现了很多民间的另类学校,它们的理念并非某种幻象,更有可能孕育新的可能,值得珍惜。要允许实验、敢于试错,真正走出中国的进步教育之路。
南方人物周刊:你心目中教育的本质是什么?
刘云杉:教育要给人某种生命的样式,有典有范、有法有度、有规有则。一个好的“型”能让你主动追求真理和善,而且心向往之,不断地追随、靠近。这背后是一种精神力,对世界充满主动的兴趣和投入,愿意深入其中。用王汎森讲的一句话,“历史学是要扩充一个人的心量。”教育也是扩充人的心量:“ 见识”,重要的是“ 识”,这源自一个人内心已生根的东西,有价值坚守、有趣味喜好,有一以贯之的精神之流;他的心与更大的世界是相通的,有源源不断的力量注入其中,他有了强大的心原力,这就是“ 劲儿”。
南方人物周刊:在当下,这会不会过于理想化?
刘云杉:这是教育的根本,也是教育的常识,今天育人却成为奢侈!学校自诞生始,首先是道德环境,它接管孩子的整个人,孩子要在学校里找到所需的一切;学校中的一切要高度集中,对灵魂至深至隐之处产生强有力的影响。塑造一个学生的早期教育,就是对其性格、人格的塑造,是培养“有所不为”的内在坚定性。简单地说,要知道什么可做、什么不可做,要知是非、权轻重、能取舍。
(参考资料:刘云杉一席演讲,及《教育要回归日常》《“学习”是否可以替代“教育”?》《以学习者为中心就要抑制“教”?》《拔尖的陷阱》《自由的限度》《兴趣的限度》《童子操刀:建构主义知识观下的批判性思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