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走了,留给我的只有那碗渣海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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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去世了。她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周围的亲戚们哭作一团,黑压压地跪了一大片。外婆生养颇多,一共八个子女,算上孙子孙女辈,大家庭约有三十余人。我看着她,觉得她像种花生,今年一颗落土里,来年一大提。
因生养众多,年轻时,她照看自己的儿女,老来,帮子女照看孙子孙女辈。我即她照看的人之一。但她的老对于我而言不是变化的,而是固态的。因从我对她有印象起,她就已经很老了。她身形瘦小如幼鸟,脸瘦而尖,脸上,手上都有如磐石布青苔般的老年斑。但她却步履矫健,在八十多岁高龄时,仍独自乘车,翻越贵州崎岖不平的山路去看自己的老姐妹,腰杆的挺直程度也丝毫不输年轻人。
幼年时,我常吃她做的渣海椒炖菜。渣海椒在贵州遵义地区的餐桌上很常见,也正如朴素的名字,是用苞谷面或大米面、糯米粉糅合辣椒腌制而成。贵州是一个辣椒胜于肉的地方,一顿饭肉可以不吃,但辣椒不能没有,甚至夏天炎热可以只吃辣椒拌饭。这也导致几乎家家的菜园子里都种有红红火火的辣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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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义老家饭桌上的渣海椒(作者供图)

做渣海椒秉承的原则是手上不要沾油。辣椒摘下清水洗净后控干生水,用砍刀宰成辣椒碎。这里我用宰字而不用砍或切字,实在是因这两字都比不上家乡人民宰辣椒时的豪气。如若家里要宰辣椒,首先备上一个干净的塑料大盆或木盆,盆中放一厚圆木或长条形的木制菜板,接着将洗好的辣椒尽数倒入盆中,哗啦一下,倒辣椒的一瞬间跟辣椒瀑布似的。
力气小一点的,一手叉腰,一手操持一把刀快速地宰着辣椒,口中也不闲着,还能与邻居不间断地聊天。力气大点的,用两把约成年男人手掌撑开后宽度的刀左右开弓,聊着的天也是不能断的,但手中的刀已快得只剩下刀上下飞腾的银色影子,只听见混杂着地方方言的咚咚咚的宰辣椒的声音。
宰好的辣椒,人就算看一眼连眼睛都是辣的。不过这还没完,莫急,放盐腌制二十分钟左右,再混合、揉匀一定比例的米面才能放入腌菜坛子中。住在乡下方便点的人家,会在渣海椒上再压一层干稻草和新鲜的棕榈叶,并用棕榈叶秆撑在坛中作为固定,之后将陶罐倒放,周围围上坛沿水。普通人家,上面封一层保鲜膜,用绳子捆住,盖上盖子围上坛沿水,发酵个二十天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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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是一个辣椒胜于肉的地方(作者供图)
我独爱这发酵的滋味。遵义那边的人喜欢用它来炒腊肉,透着光的腊肉配上炒得焦香微微发酸辣的渣海椒,别提多下饭了。还有的人用它配着脆哨(指油渣)炒,脆哨的油香已经很要命,会做菜的人还要在炒之前在锅中再过一遍油,以加深脆哨的香脆感。一口下去,脆哨的油脂香浸润进渣海椒的每一粒微小粒子,香味与酸辣味直达头顶,让人的理智在食物面前丢盔弃甲。
但这些美味,在我的食物图谱里,都在外婆的渣海椒炖菜面前败下阵来。
外婆做这道菜的做法其实算不上多精细,先将渣海椒从坛子里舀出,放在锅上蒸透。刚从坛子里舀出来的渣海椒是松散的,蒸好的渣海椒则是凝固的,因为吸收了水汽而粘连成一团一团。锅中不要放油,直接用切成片状的猪五花煸炒出猪油,猪五花煸得发黄,边缘微焦,盛出放在一旁。
这时是要防贼的。因为我们家表姐妹众多,外婆做饭往往要做许多人的分量,总有人循着食物的香味猛然跳出来,快速地从那煸好的猪五花中用手拎起一块逃走,像只猫似的背过姐妹们大快朵颐。后又以撒娇的姿态,将此事不了了之。虽说外婆不计较,但在其他表姐妹心里难免会引起一些波澜。
在大家庭里,我是那个沉默、不惹人注意的孩子,因为父母都不在身边。我知道自己不讨人喜欢,既不机灵,也不擅长撒娇,整天沉着脸独来独往。只是,十几岁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时常处于饥饿中,对食物有强烈的渴望。我不确定外婆能不能像包容表姐妹一样包容我,也担心被表姐妹记仇欺负,我从来不敢从刚煸炸出的五花肉里偷走一块。
外婆似乎洞察了我的心思,她一面进行菜的下一个步骤,将渣海椒倒入已放入姜蒜炒香的油锅中,一面以出其不意的速度,将一块煸炸好的肉夹到我手里。我马上会意,囫囵着将肉塞进嘴里,还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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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肉下肚后,我一副受宠的猫儿的姿态,等待饭菜上桌。外婆再度将已剩不多的五花肉倒入锅中,切片的绿嫩南瓜、滚刀切的捧瓜(又名佛手瓜),有时还有切块的土豆、白菜都通通奔赴进冒着热气的锅中。锅中续上一点水,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渣海椒炖菜就做好了。
捧瓜、嫩南瓜等蔬菜已在火和汤汁的攻势下去掉锐气,浑身沾满渣海椒熬煮成的汤汁,汤汁黏稠酸辣又有蔬菜的香气,吃起来非常过瘾。外婆很会拿捏我们的食量,每次都做一大锅,被各家父母派送到外婆这儿的小豆丁们个个吃得肚皮浑圆,油光满面,就连之前抢肉吃的小过节也忘了。
这道菜在我的味觉记忆中潜藏了数年,在成年后的一个雨季伺机而动。
那时我因为工作原因长居大理,与别的地方的夏天不同,大理的夏天大多数时候都阴雨绵绵的。云南的雨季滋生了著名的菌子,也滋生了对温热食物的渴望。我从网上网购了许多家乡贵州的食物,其中就有渣海椒。
抽真空后的渣海椒已结成十分结实的块状,下锅炒前需要用刀将其切到细碎。我没有食谱,也没有做任何记忆的梳理,仅仅是凭着一种直觉就从大理的南门菜市场买回来各类蔬菜,在居住的地方咕嘟咕嘟地炖起渣海椒炖菜来。一大碗下肚,额头,后背都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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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春日(作者供图)
这道菜我在延绵的雨季与冬日都下意识地做了好几次,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我是在无形中寻求来自外婆的安慰。我记得幼年时,夜里和外婆睡觉,我们一人睡一头,父母不在身边,那是难得的温暖时刻。为了让身体烙上这份温暖,我会把外婆的脚抱在怀里,像在寒冷的冬夜抱热水袋,也像在安慰自己在大家庭里被忽略的失落。外婆总是嫌我体热不准我抱,不过见我不撒手也就作罢。
我心里觉得开心,又陡然升起一阵害怕失去的恐惧,冷不丁地想到外婆会不会死?为了安慰自己,我先在心里编造好“上厕所这个理由,再偷偷摸摸地来到外婆的床边,试探她的呼吸。那稳健不似寻常老人的呼吸声,令我非常心安。
这种心安一直延续至外婆的晚年,她的老姐妹相继离世,她因白内障被推进手术室,我心里依然揣着天真的希冀,她会和院门外的石头、门前的老树一样长长久久。
但我的外婆,在一个本该继续活下去的冬天离开了。
这几年我常怀念童年的冬天。赖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我总会被外婆在炉子上炖着的菜的香味唤醒。香味来自糟辣椒炖菜,这道菜除了自家的炉子上,很难在一家餐馆里找到。
糟辣椒和渣海椒的制作原理相似,都需要经过发酵。不同的是,糟辣椒在制作时需要放入大量的姜蒜,有的人还会在里面加一点白酒。糟辣椒对于遵义人民的地位,不亚于豆瓣酱在四川的地位,这导致几乎家家都有几个装自制糟辣椒的坛子。如果有人去舀糟辣椒时,误把带油的勺子或筷子伸进去,导致一坛子糟辣椒被毁时,这个人恐怕每顿饭都要被女主人念叨“当初做的那坛子糟辣椒哦”。
发酵完后的糟辣椒已让辣椒从单纯的辛辣,已变成了含有咸、香、酸并带有微微甘甜的复合味道,高温热油炒香后,迸发的酸香味挤满了整个屋子。这时锅子里是要放点油渣进去炒的,油渣是冬日里杀年猪熬猪油时的存货,拿来煮菜最好了。但这些都还只是铺垫,这道菜的主角是打过霜的青口大白菜。
要我说青口大白菜绝对算得上是白菜界里的靓仔。它外表青如翡翠色,身形挺立如模特,最适合它的季节是冬天,在一片萧瑟的土地上,只有它迸发出无限生机。一夜白霜下来,它就变得甘甜无比。外婆舍得下料,一大盆青口大白菜倒进锅里发出噼里啪啦声。不用放水,白菜自身的汁水足以让每片菜叶浸润足够的汤汁。我一吃总是吃好几大碗,好似长了几个胃。不知道是因为外婆,还是因为青口大白菜,我总觉得这道无名之菜,理应在那些名菜中占有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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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的乡野(作者供图)
但现在我的外婆走了。外婆离开是因为车祸,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午,我的外婆从我姨孃家做完客,去给她还在念中学的孙子洗校服的路上,被一个骑着车的年轻人撞倒。
这是个朴素善良且贫穷的年轻人。他和他的妻子虔诚认错,愿意承担一切责任,双双跪倒在我的家人面前,想到他家中还有嗷嗷待哺的孩子,我们不想为难他们,我们也不知道做什么能换回外婆。我妈绝望地大喊道,我也跪在你们面前,你们把我们的妈妈还回来好不好。
外婆出事那天,接到我妈的电话后,我发觉我的味觉和嗅觉失灵了。当时我正在昆明一个花卉活动上,挂掉电话后,整个世界向我涌来仅有的一种味道,那是外婆身上的气味,一种干燥带有淡淡乳香的味道。
外婆的葬礼上,按老家风俗,做法事的先生要在入土下葬前敲碗。我妈发现那只放在木八仙桌上的红黄条纹碗,正是几个月前外婆过生日时,她买来送外婆的礼物。妈妈像得了癔症一样,抓着每个人问外婆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要走了。
那的确是个隆重的生日。往年亲戚们总是难以聚齐,偏偏那一年,大家像是被老天爷安排好的一样,整整齐齐赶回老家给外婆庆生。人太多了,生日宴只能分批进行,今天这几家人聚在一起烤乳猪,后天那几家人一起下馆子,生日宴浩浩荡荡持续了好几天,每一次外婆都被安排在正中间,一一辨认她那已步入老年的儿女们,还有乌泱泱的、年龄差超过二十岁的孙辈们。
轮到我家时,持续数天的生日宴已接近尾声,大家一致认定还是在家吃饭香。于是我妈、小姨、姨孃齐齐上阵变出了一桌子菜,考虑到外婆晚年的口味,素菜占了很大比例。有外婆喜欢的笨笨菜(地方方言,指凉拌菜)、煮瓜瓜坨、素豇豆,以及几个打发我们这些年轻人的肉菜。
外婆对于这样的收尾似乎很满意,末了,外婆看着我家餐桌上的碗,对我妈说“你们家碗有点好看哦”。我妈会意,马上去市场给她买回了一模一样的碗。临行前,我拉着外婆的手想说点什么,外婆先说出口“你要好生照顾自己。”那天她回到常住的舅妈家,将碗交给我舅妈,并叮嘱舅妈收好,过段时间她就要用了。
外婆走了,我很少去计算她具体离开多久了,我习惯用那一年,那个下午去指代。弟弟去年生了小孩,这是目前家族里最小的孩子,对这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幼童而言,她的曾祖母,只不过是别人口中一个模糊的称谓。
而对于我,只要一想到外婆,我的童年记忆里,就盈满了外婆的渣海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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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熙

编辑:黄粟

校对:Rick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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