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市G103京通快速路上的一座现存收费站。张宇轩 摄影
国道重新开始收费了吗?近一年来,相关讨论层出不穷。
2024年8月25日,山东省批复同意济南黄河大桥设置收费站,该消息一度引发社交媒体上对于“国道恢复收费”的猜疑。尽管官方很快出面澄清,收费站只服务于新建的大桥,并非“恢复收费”,但相关讨论依旧余音难消。
实际上,近几年来国道、桥隧新设收费站并非新鲜事。南方周末检索了全国各省(自治区、直辖市)政府网站近5年新设的公路收费站批复记录,其中9省公开信息较为详细。这9个省5年来共计至少新设了30处国道、一级公路、桥隧等收费站。收费年限少则三五年,多则三十年。
2009年是中国公路建设的转折点。当年推出了成品油消费税改革,公路养护有了新的资金来源,同时大规模裁撤了二级公路的收费站,公众对于“国道免费”的印象就此出现了。
但国道收费站从未完全消失。根据交通运输部数据,至2021年底,全国一级公路、二级公路、桥隧收费站依然保有484个。
十余年来,免费公路的资金支柱是成品油消费税和车辆购置税,但新能源车崛起等因素,使得这两种收入同时下降。全国收费公路的收支缺口也日益拉大。
难题之下,新增国道收费,或成为地方政府的一种解法。
350公里路,三四个国道收费站
9月20日傍晚,内蒙古的一家煤矿,夜色已与地面的煤色连成一片。
卡车司机毛师傅与工友们排队等待装载原煤的间隙,饶有兴味地聊起了不久前引发讨论的“济南国道恢复收费”一事,“最近听说我们这边也可能要恢复一些收费站”。
近年来,多地省政府的确批复了不少新增的国道收费站。例如山西省2023年11月公布的《关于同意国道241阳方口至朔州段和国道336朔州至平鲁段公路改扩建工程项目设置收费公路收费站的批复》(晋政函〔2023〕112号)。这两座新增的国道收费站均位于山西北部,其中一座就在毛师傅工作行程的目的地所在城市。
毛师傅对此并不诧异,他的运煤路线由内蒙古至山西北部,全程350多公里,要在数条国道、高速公路之间辗转,沿途经过多个国道收费站,“内蒙古境内两到三个,山西境内有一个”。 上了年纪的老师傅会在储物箱里备上各种面额的纸钞,他们不习惯移动支付,这正是为了应付路上的国道通行费。
与外界普遍认识中的“国道不收费”不同,常年跑煤炭运输的司机师傅们反而会戏谑地反问一句,“还有这好事儿?”
临近午夜,毛师傅的车装载完备,这一程要连夜送达,之后再返回。一次往返要经过7次国道收费站,每个站点收费55元,加上高速通行费,往返共计约1100元。这一车煤炭的总体运费在3000元左右,公路通行费的支出约占运费收入的1/3。
不少司机都会在返程时再接一项运送碳酸钙矿石的任务,“空跑一趟会亏钱的”。
蒙、晋一带,运煤司机被俗称为“开大车的”,在煤炭行业兴盛的时代,“开大车”收入可观,一度是“香饽饽” 职业。通行成本也较现在更高。毛师傅干这一行已接近二十年,他回忆,“大概2009年以前,这一路的收费站至少是现在的两倍,通行费大概是如今的两到三倍”。
当时高额的收费压力下,不少司机选择绕行小路以避开收费站,有的司机或车队还会对卡车进行非法改装。开着严重超载的“百吨王”想方设法绕过收费站,成为那个时代行业里公开的“财富密码”。由之引发的车祸事故在当年也屡见不鲜,数倍于标准载重的卡车对路面的破坏也给公路养护带来负担。
这番乱象直至2009年的成品油消费税改革、国道收费站大量裁撤时才得以改观。
但随着能源结构、煤炭主要运输方式的变化,近年来行业生态早已大不如前。采访中,不少老师傅言语中难掩惆怅,“这一行已经挣不到什么钱了。”
公路收费的前世今生
毛师傅运煤途经的收费国道多为经营性公路,其与政府还贷公路同为收费公路政策下的产物。前者一般由企业或其他经济组织投资建设,依靠收取车辆通行费收回成本、养护运营;后者一般是当地政府交通主管部门通过贷款或集资建成的公路,收取通行费以偿还债务。
收费公路的建设思路可追溯至上世纪80年代。1984年,国务院出台收费公路政策,打破了公路建设单纯依靠财政投资的体制束缚,形成了“国家投资、地方筹资、社会融资、利用外资”的多元化投融资机制。
这对后来的交通基建影响深远,“贷款修路、收费还贷”逐渐成为主流模式,全国路网迅速铺开。
根据交通运输部数据,至2008年,全国公路总里程已达373万公里,约为1984年的四倍。其中,95%的高速公路、61%的一级公路、42%的二级公路是依靠收费公路政策完成建设的。
路网建设快速发展的同时,收费站密集、通行费偏高、个别公路违规超期收费、以费代税、负担不公平等弊端显现。特别是二级收费公路,其里程和收费站均占收费公路总量的60%,但高速公路成网后,其作用被大大削弱,这些收费站又大多分布于城乡居民频繁使用的区域,公众意见大,改革成为必然。
2008年12月,国务院发布《关于实施成品油价格和税费改革的通知》,成品油税费改革由之开始。具体包括,提高成品油消费税单位税额,取消公路养路费、公路运输管理费、公路客货运附加费等六项收费,逐步取消政府还贷二级公路收费等。新增成品油消费税通过财政转移支付的方式,其中一部分用于替代公路养路费等六项收费的支出,以及对各地取消政府还贷二级公路收费进行补助。
2018年12月,全国人大常委会通过《中华人民共和国车辆购置税法》,明确车辆购置税资金的支出用于国家高速公路、普通国道、普通省道、桥隧等方面的新建、改建和扩建。
至此,中国公路形成了新账本:成品油消费税、车辆购置税变成了非收费公路的两大资金支柱。
在用途上,成品油消费税主要用于非收费普通公路的养护;车辆购置税主要用于非收费公路建设和高速公路建设资本金或补贴。
同一时期,各地开始大规模取消政府还贷二级公路的收费,裁撤收费站。根据交通运输部数据,从成品油消费税宣布改革至2009年5月初,不到半年里,山东、江苏等12省就撤销了1263个收费站。到2021年末,收费的二级公路已削减至0.75万公里,对应的主线收费站仅剩115个,而收费公路的结构中占比超过95%的是高速公路和一级公路。
收支缺口十年扩大11倍
然而,一些地方公路路网建设的财政状况并不如预想的乐观。
比如近期备受关注的山东济南G104黄河大桥,该桥总投资78.93亿元,项目建设运营单位是济南黄河大桥建设管理有限公司,经多重股权穿透后,分别由济南市国资委和山东省财政厅按比例持股。
南方周末以市民身份致电济南市交通运输局时,工作人员回复中多次提到“财政资金有限”,因而该桥无法依赖财政资金进行建设以满足公益通行需求,而是采用BOT模式(建设—经营—转让),引入“社会资本”融资建设,拟通过收取通行费收回成本。
不仅是山东济南,不少收费站近年来在批复设立时同样引发过舆论热议。
交通运输部数据显示,至2021年末,全国18.76万公里的收费公路中,除高速公路外,包括一级公路1.76万公里,二级公路0.75万公里,独立桥梁及隧道1329公里,对应484个主线收费站。该数据2021年后再无更新。
南方周末查阅各地政府网站中的公众留言板、代表委员建议等信息,公众要求取消某些公路收费、裁撤收费站的建议颇为常见,而政府方面的回应多为财政资金紧张、公路建设养护收支缺口巨大等,罕有此类建议被采纳。
交通运输部发布的《2021年全国收费公路统计公报》显示,2012年全国收费公路收入3281亿元,支出3847亿元,收支缺口为566亿元。之后的十余年间,收支缺口逐渐扩大。至2021年,全国收费公路收入6630亿元,支出12909亿元,收支缺口已扩大至6279亿元,是十年前的11倍。
总体投资方面,2024年的前7个月,全国公路交通固定资产投资累计完成1.4万亿元,同比增速为-11.7%。
用于养路的“两税”都难增长
至2022年底,中国公路总里程达535万公里,其中,高速公路通车里程17.7万公里,稳居世界第一;普通国道二级及以上占比80%、铺装路面占比99%。
这组数据一方面反映出公路基建的大规模发展,另一方面,路网提质、存量公路老化、总里程增长也带来了公路养护成本激增的问题。
交通运输部公路科学研究院张玉玲等曾撰文预测,高速公路到2030年将增加超过3000亿元的养护管理资金需求,普通公路养护资金缺口也有继续扩大的趋势。
支出扩大的另一边,收入却在减少。
成品油消费税承担着非收费普通公路的养护成本。但近年来油价居高、新能源汽车逐渐占领市场、能源结构转变,成品油消费税恐难持续增长。
2022年6月,在财政部对十三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第2043号建议的答复中表示,“近年来,成品油价格和税费改革新增收入增长缓慢,有的年份甚至出现负增长,难以支撑相关支出安排,导致成品油税费改革转移支付近几年没有增量”。
《中国石油石化》杂志近期发文指出,2024年上半年成品油消费量预计为1.75亿吨,同比下降1.4%;下半年,总消费量预计为1.84亿吨,同比下降3.8%。
多家研究机构相关研报认为,未来几年成品油消费需求将进入平台期,之后将出现长期衰减。在此预期下,未来成品油消费税或将难以持续为公路基建“输血”。
公路资金的另一支柱是车辆购置税,主要用于非收费公路的建设和为高速公路建设提供资本金或补贴。而这一税种也一直被作为政策工具,通过减税、免税等手段引导公众的汽车消费。当下,符合减免购置税条件的新能源车、小排量汽车逐渐占领市场,导致车辆购置税难以增长。
根据国家统计局数据,2022年国家车辆购置税共2398.36亿元,比2021年下降31.86%,并已连续两年下降。
公路的收费情况如何呢?排除疫情等因素影响,近年来收费公路的通行费收入总额保持稳步增长,但也存在隐忧。
公路货运行业是通行费的主要贡献方之一,但全行业的收入增长有限。中国物流信息中心数据显示,近八年来,公路运价指数从峰值时接近120点的水平,跌至100点以下,近年来在100-105点的低位区间波动,仅比2012年的基点水准略高。
有调研数据显示,公路货运行业企业平均利润率4.8%,低于规模以上工业企业利润率2个百分点。总体来看,物流业景气指数长期低于54.4%的历史均值,处于待改善周期。
地方政府的挑战
公路及收费公路的立法也亟需突破。
现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公路法》《收费公路管理条例》分别自1998年、2004年起施行。2018年12月,《公路法修正案(草案)》《收费公路管理条例(修订草案)》《农村公路条例(征求意见稿)》(简称“一法两条例”)向社会公开征求意见。
其中,与收费公路有关的制度更新是重点,确立“两个公路体系”(以非收费公路为主、收费公路为辅)发展思路,规范收费公路融资渠道,提高收费公路设置门槛,采取“收税”与“收费”并行的方式,兼顾和保障不同用路群体的权益等。
然而,历经五年,“一法两条例”的修订工作仍在进行中。5月22日,交通运输部公布了2024年立法工作计划,将“一法两条例”的修订列入一类立法项目,加快推进修订。
眼下,多地国道开始收费,如何在降低大众通行费负担与缩小收费公路收支缺口之间取得平衡,成为公众关注的焦点之一。
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合作研究部主任、研究员刘英向南方周末表示,交通基础建设的出发点应是立足于公众利益,便利公众出行,亦为地方经济发展提供支持。眼下地方财政吃紧是客观事实,两难之下,公路基建的融资机制应该创新。
清华大学交通研究所副所长杨新苗则对南方周末表示,公路建设、养护需要资金支持,近年来相关税费的增长已接近顶峰,基础设施的管养规模仍在不断扩大。因此,从当地政府的角度来看,公路收费可带来一定的财政收入,缓解资金压力,具有一定的必要性。
他也指出,公路收费的负面影响却不仅表现在加重交通成本上,过重、过频的公路收费可能导致交通参与者选择绕行以规避费用,从而降低某些公路的使用频率。对物流运输而言,过高的收费将增加成本,可能对行业发展形成桎梏。
“因此,如何界定哪些地方应该收费,哪些地方不应收费是一大挑战。”杨新苗补充道,一些发达地区的企业更倾向于在免费公路沿线设立企业,以降低成本。若周边均为收费公路,则不利于企业聚集发展。鉴于产业的选址与收费公路政策紧密相关,各地政府需慎重考虑收费政策的潜在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