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全球变暖的影响，今年中国各地气候都表现异常。8 月上旬的高温之后，北京接连多天在夜里落雨，起伏莫测的天气让中国农业大学上庄实验站基地内的排水、修剪、防害工作变得繁重。早上 8 点 30 分，我们在种植葡萄的大棚里，与中国农业大学教授、中国农学会葡萄分会副会长、2023 年世界无花果大会召集人马会勤碰面。未见其人，她爽朗的声音率先透过挤挤挨挨的葡萄树叶迎上我们。
「哎呀欢迎你们，无花果在旁边（的棚），让他们（马会勤科研团队的博士生）领你们去，今天上午我的任务就是把葡萄（棚）这儿的工作给做完。」我们一行人沿墙边窄道刚走到马会勤跟前，她已经利落地把采摘无花果的事宜安排妥当。前一天她刚结束突尼斯的研学活动，今天一早便扎进葡萄棚忙碌。眼下正值葡萄的采收期，整个棚里的果实都等待她的验收。最近降水增多，棚内地面需要及时排水、松土，还要剪除病枝、断枝，工作量不容小觑。
从事无花果育种与分子生物学研究之前，马会勤的主要科研对象是葡萄。葡萄是一种采收期集中的水果，同一个品种的葡萄穗几乎同时成熟，作为科研对象，它难以在连续时间内提供更多的果实材料。「农业是经验积累型行业，葡萄这种成熟特性会让整个研究周期特别漫长，但无花果不一样，它的新梢连续结果，源源不断地给我们提供成熟和未成熟的不同大小的果实，特别适合做实验。」从研究可行性来看，选择无花果作为对象恰如其分，除此之外，她还向我们透露了另一层机缘，是因为马会勤的先生是新疆人，爱吃无花果，又恰逢 2011 年北京引进了一批国外无花果品种，其中一个品种的特性是「不授粉不结果」，这跟当时国内不授粉也能结果的无花果表现截然不同，为了厘清这种差异背后的生物学机制及其对果实品质的影响，马会勤开始了她关于无花果的第一个研究课题。
在农业世界中，一切研究的目的都是为了促进产业发展。2000 多年前，原产地中海沿岸地区的无花果传入中国，最早在新疆南部地区实现栽培，随后又深入中国腹地。宋代时，岭南一带也有了无花果种植的踪迹。然而，张骞出使西域带回的不止无花果，还有葡萄、石榴、西瓜等等。时至今日，我们已经可以在全国市场上看到巨峰、夏黑、阳光玫瑰等各种形状、香气的葡萄，也能吃到有籽、无籽、青皮、花皮不同甜度、质地的西瓜，陕西、云南、新疆等地出产的石榴也各有优势，但无花果似乎一直处于市场的边缘，缺乏跻身日常水果行列的平价与品种多样性的特质。
「无花果鲜果卖的贵，主要是因为不耐贮藏，树上成熟之后果实会迅速变软甚至腐烂，经不住长途运输，所以很难走向更广阔的市场。」从葡萄棚出来，赵丹领着我们去百米开外的无花果种植基地，他的研究方向是无花果果实成熟软化，途中向我们解答了无花果在国内市场难以推广的原因，「这也是我们现在主要的研究课题，就是想培育出一种耐贮性好、成熟后软化没那么快的无花果品种。」
传统上，中国市场常见的无花果产品以干制为主，近年来随着健康饮食方式的兴起，人们对于鲜果的需求日渐增多，无花果的成熟特性对行业发展的制约开始显现。但在无花果的原产地，这一特性似乎并没有造成产业发展困境。
无花果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栽培果树之一，可以说自人类学会繁殖和栽培技术以来就开始了对无花果的驯化。历史上，无花果的种植范围从罗马一直延伸到英格兰北部，甚至在更高纬度的瑞典南部也能找到踪迹。古希腊和古罗马人曾视无花果为人类最忠实的伙伴，原因在于它对环境有极高的适应能力，只要气候相对温暖且阳光充足，就会表现出强势的生命力。无花果果树的生长速度也十分惊人，小苗种下后，1 个月抽枝发芽，1 年内树高可达约 2 米，且会持续生长，连续结果。因为种植广泛，树上成熟的无花果免去了长途运输的风险，大多数地中海沿岸地区的国家都能实现即摘即食，尝到无花果柔软甜蜜的最佳状态。
事实上，产自地中海的无花果遵循着一种天然的授粉方式，不仅令果实拥有更为丰满的香气和甜度，其紧密坚实的果肉质地也有效延长了采摘后的贮藏期限。从植物学意义上来说，无花果属于桑科、榕属，榕属有 800 多个物种，我们通常谈论的可食用无花果是榕属大家族里的一种，其植物特性是果树分雌雄，虽然两者都会结果，但不同树上的果实各司其职，雄果的花序为名为榕小蜂的昆虫提供生命养分，榕小蜂在雄果中产卵并繁衍。作为报答，榕小蜂将雄果中的花粉传授给雌果，每个雌果中只进入 1 只体长大约 1 毫米的小蜂，雌果被授粉后长成更为多汁可口的果实。这种授粉方式常见于有野生无花果雄树生长的地区。在人类对无花果的漫长驯化过程中，培育出更能适应不同生态环境的单性结实雌树品种，顾名思义不需要雄树和榕小蜂，单靠雌树自己也能让果实发育成熟。
从商业逻辑上看，单性结实的特性似乎为无花果在全球更广泛地区的种植与生产提供了便利，但「适者生存」法则的奏效以牺牲果实的美味程度和耐贮性为代价。「为了延长货架期，市面上售卖的无花果多在商业成熟（7～8 分熟）阶段采摘，经过冷藏保鲜，延缓腐败时间。过程中投入的人工成本高，消费者花贵价买回去吃到的无花果也不是最佳风味，所以我们现在除了选育新品种，也在尝试栽植雄树、养榕小蜂，想看看能不能实现小蜂授粉的生产方式。」我们穿过耳房进入第一个无花果种植棚，靠近门口的地方有一株单独圈起来的果树，孙凯荣说这就是他们种的雄树，用来做授粉实验。「授过粉的雄果不适合吃，为了避免被人误食，就把它单独隔离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实验素材珍贵，这株雄树占据的土地比接下来我们看到的一排排摩肩接踵的雌树宽敞不少，手掌形状的叶片随着被修剪得层次分明的枝条向四周张开，仿佛在合力托举什么。
「怎么没有小蜂？」我们对以提高风味的授粉功臣充满好奇。「小蜂养在另一个实验基地。现在这里只有一株雄树，小蜂来了也没有那么多雄果可住。」孙凯荣对此表示无奈，想要从授粉方式上补足国内现有无花果品种的缺陷，需要同时解决雄树种植和榕小蜂养殖两个难点，才能保证授粉路径的完整。相比之下，在引进国外表现稳定的品种基础上选育出更适合本土气候环境的优质植株显得更为即时可行。
整个无花果种植棚纵深约百米，用作研究材料的雌树占据超三分之二的空间。「这个棚里一部分是引进的欧洲有名品种，我们把它们当作参考的标准品，剩下的是我们选育的实验对象，每株的品种都不同，整个棚里重复的可能也就两三株。」几乎不到一米的间隔就是一排挂果的无花果树，并排站立的两株雌树中间仅有不到 50 厘米的空隙。无花果果实在树上的发育速度很快，加上它同树不同期且连续结果的特性，一旦进入采收期，几乎每隔几天就要采摘一次，否则就会烂在地头。现在是 8 月底，大棚内的雌株上硕果累累，但宽大的无花果树叶像伞面一样遮住了我们的视线，想要看得更真切，还需要弓腰凑近。
「这些新梢要经常修剪，否则过多的叶片会遮住阳光，不利于无花果生长，如果想在光照不足的地方推广，叶片的大小和形状也是选育品种时需要考虑的因素。」拨开叶片，我们走到一株挂着红褐色果实的无花果树前，「这是波姬红 —— 目前国内种植较广泛的品种 —— 原产于地中海沿岸，后来被引进美国改良，也属于普通型（不需要授粉）。」说着，赵丹摘下一颗鸡蛋大小的果子，红得发紫，可见亮莹莹的蜜汁，「这颗已经完全成熟了，可以摘下来尝尝，但是小心它的屁股（无花果底部的小孔），最近雨水多，屁股那儿有点霉变了。」我将手掌窝出一个空心，整颗果实便沉甸甸的落在掌心。从屁股的小孔处掰开，果肉绵软细密，撕扯起来有拉丝的感觉。甜。这是果肉给予口腔最简单直接的反馈。无花果果实发育到六七成熟的时候表现出的风味还是清甜，到了发育后期，果肉甜度和软度会陡然上升，两三天内就能达到最佳食用状态。遗憾的是，为了确保在跨地区运输的过程中不受磕碰或腐坏，商业采摘会在前一个阶段进行，尽管只有几天时差，风味却打了不小的折扣。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手里不断接过各种有名引进品种、无名实验品种的成熟果实，同时还不忘凑近观摩每株果树，试图靠眼睛记住它们的名字。「这是金傲芬，属于黄皮果，也是从美国引进的优质品种，丰产性很好，对温度的包容度高，现在国内南北方都在种植……」「这是棕色土耳其，是一个综合表现很好的品种，现在全球很多国家都在栽植，因为对环境气候适应性强，所以也被人称作『旅行家』……」「这是青皮，现在山东威海和山东半岛一带集中种植生产的紫宝就是由它芽变而来......」紫宝无花果就是由马会勤的科研团队选育推广，在 2015 年年底通过国家林业授权的新品种。紫宝在果实大小、甜度、产量等方面跟青皮基本一致，选择果皮呈紫色的性状变化是出于商品性的考量，后来马会勤告诉我们「黄皮、青皮的无花果普遍要比深色果皮的更甜，但深色果皮看上去更诱人，如果在运输过程中发生了磕碰，深色果皮受到的影响也更小。」
我的大脑已经有了云遮雾绕的迷离，但可以确定的是，在选育适合本土气候环境生长的品种上，国内已经取得了阶段性的亮眼成绩。
2023 年 8 月，世界无花果大会首次走出地中海沿岸地区，远赴中国四川省内江市威远县召开。威远县地处四川盆地中南部，受亚热带暖湿季风气候影响，冬季温暖干燥，夏季湿润多雨，年均气温大约在 17.9°C，气候特征与无花果原产地之一的伊朗十分相近。2002 年，威远县从山东林科院引进优质无花果品种「布兰瑞克」集中栽植，因其丰产性好，结实品质高，给当地无花果科学研究所提供了良好的参照样本，继而自主培育出无花果新品种「甜城红」，大大带动了当地无花果产业和区域品牌的发展。2014 年，威远县获得了「中国无花果之乡」的称号，近年来，全球首次无花果太空育种项目也在当地如火如荼开展。除此之外，威远县还与中国农业大学签订了无花果项目开发利用合约，在当地设立无花果教授工作站，成立无花果科学研究所，为产业发展提供了坚实有力的技术支持。与此同时，中国无花果另外两大主要产区山东和新疆也依托各自的产地优势，不遗余力地布局无花果全产业链。
相比无花果产业的种植端，鲜果运输环节的难题更加棘手。中国幅员辽阔，跨纬度较广，但成片种植无花果的产地却屈指可数。物理距离上的大跨度使得南北方无花果品种难以在彼此的市场上流通，比如威远县的「甜城红」，鲜果产品几乎只能覆盖周边省市，或者像山东生产的「青皮」，把鲜果送到更远的地区，其代价就是消费者用更贵的价格，换来并不如人意的平淡果味。
然而市场却急不可耐。据海关统计数据显示，2015 年我国无花果的进口量为 2461.83 吨，到了 2022 年，这个数字激增至 14690.86 吨。尽管进口产品均以无花果深加工干制品为主，但也从侧面反映出国内无花果市场供给的失衡。在世界无花果集中产区排名中，中国位列第七，这个数字看起来似乎不算坏，实际上在我国日益壮大的果品种植总面积中，无花果占据的比例仅为苹果的 1.12%、柑橘的 0.80%、葡萄的 3.12%，鲜果的产量左右着一个果品产业深加工产品的开发和推广，面对庞大丰富的果品市场，如何将无花果的潜力转为机会，关联着从栽植到消费这一整条链路上的所有人。
11 点，马会勤结束葡萄棚内的工作，来到无花果棚查看无花果生长状况。几个小时的劳作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疲惫的痕迹，一如早上刚见面那样，她远远就扬起声音问我们有没有吃到无花果，想了解的问题是否都得到解答，同时还见缝插针地回应学生抛来的实验难题。「其实，无花果分为两种味型：青瓜型，味道更清甜；蜜糖型，味道浓郁甜度高。」一边说，一遍又摘下青皮和紫皮两种不同的果子，让我们对比品鉴。因为要赶回 20 多公里外的中国农业大学进行无花果花柱发育的实验，马会勤在微信上回复了我们有关无花果产业发展的问题。
尽管眼下这个果品还存在诸多紧迫又艰涩的难关亟待解决，但马会勤仍乐观看待，「无花果是一种代表现代人生活方式的水果，虽然国内主要产区不多，但实际上已经在任何一个城市都有种植。就像之前的蓝莓、牛油果一样，当人们的身体进化追赶不上生活节奏的进化，自然而然就会渴求营养成分与身体需要匹配度更高的水果。人类对健康的本能追求，会为一个果品的发展带来无限潜力。」既然如此，就让我们期待属于无花果的甜蜜时代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