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 | 真伪性、民族性争辩及其快速传播 ——评《莪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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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莪相集》 
[英]詹姆斯·麦克弗森 著,殷若成 译,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
殷若成(城)学长编译的《莪相集》是莪相诗歌在中文世界第一次较为全面的亮相,这些由苏格兰作家詹姆斯·麦克弗森(1736—1796)整理、翻译及出版的诗篇频频见引于各类文艺作品与文学史中,如今读者终可一窥其貌。莪相诗歌的文本构成情况颇为繁杂,译者在前言及附录2中已作出简要梳理,兹不赘述,而呈示于读者面前的《莪相集》中译以爱丁堡大学Howard Gaskill教授编著的现代版本The Poems of Ossian and Related Works(2003)一书作为底本。中译全书主体由五部分组成,分别为“原版前言”、“古老诗歌片段”、“《莪相集》各章摘要”、莪相诗篇,以及“《莪相集》哀歌选译”。其中“古老诗歌片段”部分对应底本中编录的1760年第二版Fragments of Ancient Poetry,后者计有说明文字、前言,以及诗歌片段16篇,《莪相集》选译其中第一、二、三、六、七等五篇诗篇,并将苏格兰作家休·布莱尔(1718—1800)的著名前言译出,作为“原版前言”。莪相诗篇部分选译自底本中编录的1765年版The Works of Ossian: Temora以及1765年版The Works of Ossian: Fingal,译出篇目约有三分之一强,且顺序有所调整。“《莪相集》哀歌选译”部分是余下三分之二诗篇的选译片段,各片段的小标题(如“太阳颂歌”、“玛尔维娜致奥斯卡的哀歌”)以及《莪相集》 “哀歌”的统称应该都为译者所加。至于“《莪相集》各章摘要”部分,中译所收集诗篇的摘要,经比对,多数源自底本中各篇章前的说明文字,此外,《科玛拉,一首戏剧式的诗歌》与《达尔-图拉》的摘要源自1765年版The Works of Ossian: Fingal中麦克弗森为二者所作的注释,《塞尔玛之歌》的摘要则源自1773年版麦克弗森新添的内容提要(1765年版麦克弗森的注释被此提要所替换),所以译者应做了相应的抽取及整合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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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罗代《莪相迎接为祖国在自由之战中牺牲的法国英雄们》(《莪相集》中绘画艺术插图)
莪相诗歌甫一出版,便被文本真伪性及英伦三岛间的民族性等问题所缠绕,麦克弗森本人也被推至争议的风口浪尖,这些纷来沓至的话语时至今日仍不消散,无怪乎Gaskill教授一再强调这些做法——因莪相诗歌的真伪及民族性公案而忽视其文本的内在价值——因噎废食的问题所在。其实,在相关的文本内部,麦克弗森早已对种种指责作出隐微回应,1761/2年初版The Works of Ossian: Fingal的说明文字中,麦克弗森含蓄地向某位崇高之人致意,而在1765年版The Works of Ossian: Fingal的开篇,麦克弗森揭开这位崇高之人的身份,他将一篇毕恭毕敬的献辞题写给比特伯爵约翰·斯图尔特(1713—1792)。比特伯爵是苏格兰与英格兰联合后第一位苏格兰出身的大英首相,其上任的1762年,英格兰社会对苏格兰的逐渐崛起异常焦虑,不受欢迎的比特伯爵就成为苏格兰人野心的象征,乃是一个亟须反击与镇压的强力威胁。比特伯爵的行为被用以证实对苏格兰人的刻板印象,而对苏格兰人的刻板印象也反过来被用以抨击比特伯爵。所以,初版The Works of Ossian: Fingal才对比特伯爵的名号刻意按下不表,但即便如此,号称苏格兰民族史诗的莪相诗歌还是被卷入政治漩涡,成为一个便利的攻击点与宣泄口。直到比特伯爵从政坛全然抽身,1765年版The Works of Ossian: Fingal才大大方方将这位恩人的名号道出。1765年的献辞中,麦克弗森写道他‘throw no reflexions on this age’,但还是对时代对莪相以及比特伯爵的亏欠愤愤不平,他慨叹诗人与政治家不公待遇的相似性(莪相本就兼具诗人与政治家的双重身份),并力主将荣誉从外部纷争中重新归于莪相,或更确切,重新归于莪相的诗歌文本,由此,麦克弗森结束了他对比特伯爵与莪相的双重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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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拉夫特《莪相与玛尔维娜》
(《莪相集》中绘画艺术插图)
经历太多论述的叠加,莪相诗歌与民族主义争端与真伪公案似乎已建立起某种强关联,但需要强调的是,即便在麦克弗森经受最猛烈抨击的年份,苏格兰与英格兰之间强烈对立也只是一个夸大其词的说法,莪相在英格兰获得最广泛的支持,而在莪相的老家苏格兰,他却遭到最强烈的反对。有鉴于此,The Poems of Ossian and Related Works的导言作者Fiona Stafford教授开始强调莪相诗歌的英格兰性,莪相诗歌讲述古代英雄击退外来入侵者的传说,这无疑为正进行英法七年战争(1756—1763)的英国提供了及时的鼓舞。还需要注意的是,除Fragments of Ancient Poetry在苏格兰出版外,莪相诗歌其余主要版本均在英格兰出版,这也构成麦克弗森借助英格兰文化资本推广莪相之一例——古凯尔特人已被彻底摧毁,借助英格兰的资助方可恢复那一古老的新苏格兰神话。Stafford教授更倾向认为麦克弗森的莪相乃是盖尔语文化与英语文化之间的某种调节。此外,莪相诗歌的真伪问题并非多数读者的首要关注,在学界对莪相的真实性打上疑问之时,莪相诗歌的新版本仍在加速出版——莪相“狂热”仍在延续。所以,更重要的事似乎是将文本交给读者,这才是那些伟大诗篇所以流传的原因所在,不过,庆幸的是,这样一本书已然呈现在中文读者面前。
>>卷首推荐语
戴从容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
2013年,还是复旦大学二年级本科生的殷若成来找我,说他想研究和翻译《莪相集》。《莪相集》不断在中国现代文学中被提及,在世界文学中被提及,我却从未得窥全貌,不但自己非常好奇,而且深知即便是伪作,它在文学史上曾经产生的影响,故事中包含的苏格兰民间传说,也决定了对它的翻译和研究有着重要的文化学意义。虽然坐在我面前的只是一位年轻的学生,我也应该给他鼓励和支持。
我决定支持殷若成,并做他的本科论文以及望道项目的导师,说服复旦大学望道项目评委们这一翻译的价值,是因为殷若成的眼光和勇气,已经证明了他的与众不同和优秀。当然,我也告诉他这意味着他要承担比别的同学更多的研究任务,因为按照当下的学术要求,他不能拿翻译作为论文和项目成果,因此我们商议他一边从19世纪苏格兰民族文化建构的角度撰写一篇论文,研究对《莪相集》真伪的争论,与此同时继续他已经开始了的翻译工作。让我欣慰的是,他很快就拿出了虽然稚嫩却很有见地的文章,同时还有部分翻译。殷若成原本是一位腼腆的学生,但是对《莪相集》的投入让他在本科阶段就已经绽放出一位年轻学者的神采,我至今依然记得望道项目答辩时他神采飞扬地侃侃而谈,丰富的凯尔特文化似乎也滋润了他,这让我更相信《莪相集》找到了与其心意相通的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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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科莱·阿比尔德加德《莪相唱天鹅之歌》
(《莪相集》中绘画艺术插图)
我之所以因为殷若成的眼光和勇气就相信他能完成这一意义深远却并不容易的工作,因为我认为这是对翻译来说非常重要的两个品质,而且这两个品质并不多见。现如今,市场上隔三岔五就会推出某本畅销著作的重译、三译、四译,重译者也会不遗余力地标榜自己比原著更准确,而另一方面,大量有价值的作品却长期无人翻译。这里面当然有市场、版权等多种原因,但是作为译者,发现值得翻译的好作品,以及有勇气作为首译者翻译有难度的作品,远比纠正其他译本的错误更需要深厚的学养、过人判断力和创造性的理解力。
我读书时老师就告诉我们,一篇论文选好了论题,就已经完成了一半,因为能提出有价值的论题,是需要广泛的阅读和一定的学术能力作为基础的。《莪相集》并不在课堂教学的范围之内,殷若成能够认识到这部少有人知的作品的价值,而不是像一些学生那样选择《简·爱》《老人与海》这类众所周知并被反复谈论到几乎只能拾人牙慧(至少对本科学生如此)的话题,证明了他不仅阅读广泛,而且有着学术的敏感和独立的判断。在殷若成之后,很可能会有其他的《莪相集》译本出现,因为殷若成将为后来者指出方向,打下基础,但是作为第一个把《莪相集》翻译给中国读者的人,殷若成过人的见地必须得到承认。
当然,也正因为在他之前没有《莪相集》的译本,他也不得不在没有其他译本参考的情况下,对翻译中遇到的问题自己独立去判断和取舍,这远比重译困难很多,也更可能犯错,但也正因为是拓荒者,意义和价值也比重译一部作品大得多。我自己也做翻译,深知作为首译者的艰辛。我承认当时我也对殷若成心存疑虑,因为翻译《莪相集》不仅有语言上的困难,还有文化上的挑战。但是他既然下了决心,就值得去尝试,他还年轻,可以在日后的学习研究中进一步打磨完善。带着翻译中遇到的问题去学习,会让他的学习更有针对性。我非常高兴殷若成也是这样做的,他对自己的翻译采取了稳重但也更加认真的做法,不但拜访研究麦克弗森的专家,而且到爱丁堡大学读研,加深自己对苏格兰文化的了解。他的翻译是他多年细心打磨的结果,也是他人生最精华时期的眼光、勇气、能力和毅力的结晶。
我相信不仅对凯尔特文化感兴趣的人,而且对中国现代文学和世界现代文学感兴趣的人都会非常高兴《莪相集》终于有了中译本, 而且出自一位多年专注研究凯尔特文化的译者。 这部译作的价值, 即便原著并非出自莪相之手,也是不容低估的。
  作者:孙昊
文:孙昊 编辑:袁琭璐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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