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玫
看到“一席”那档方励主讲的节目“不顾一切倾家荡产,值得吗?”之前,我并不知道二战期间曾有一艘日本货轮在我国浙江省东极岛附近海域沉没。
听罢方励所述说的里斯本丸沉没的来龙去脉,我立刻决定去观影。
去之前,我在一个微信群里发言,为自己孤陋寡闻居然不知道里斯本丸沉没事件而感到羞愧。让我意外的是,400多人的大群居然有半数以上的群友表示他们也不知道此事。于是,“为什么我们不知道里斯本丸沉没事件”就成了我想通过观看电影解决的首要问题。
纪录片的制片人兼导演、主演方励先生当然不会按照我的期待来剪辑他在过去10年里为《里斯本丸沉没》拍摄的素材,不过,电影的第一个镜头就给了我极大的安慰。作为纪录片的讲述者,方励毫不掩饰地告诉观众,他也是10年前在东极岛拍摄电影《后会无期》时才第一次听说,东极岛附近有一艘在二战期间沉没的日本货轮。
在所谓的信息社会里,我们的耳畔每天不知道会飘过多少条消息。10年前与方励一起听到消息的人,大多数可能以为这不过是一条真假难辨的消息,唯有地球物理学家方励当真放在了心上。既然当了真,就得有物证来佐证自己的判断,所以,方励执导的纪录片《里斯本丸沉没》,仿佛是一道逻辑严密的证明题,先论证东极岛附近海域的海床上到底有没有躺着一条沉没了半个多世纪的日本货轮里斯本丸。
史料不齐备,口口相传的往事可信度究竟有几成?方励坚信自己作为地球物理学家的直觉,毫不犹豫地带着人马和设备仪器来到了东极岛寻找沉船。那场面波澜壮阔得让人忘记了来看电影的目的,我被方励的执着和豪情所折服。
那艘已被海洋生物严密覆盖的里斯本丸,找到了,这时,影片才推进到半程。因佩服而牵挂起方励一言一行的观众不免担忧,接下来的电影还能讲什么故事?地球物理学家方励证明了里斯本丸就沉默在东极岛附近海域后,即刻华丽转身,变成了电影人方励。
一个在地球科学和海洋科学技术领域获得极大商业成功的理工男,却愿意将用科学赚到的钱转投到电影上,人们都说这是源自方励对电影的热爱。我却以为,方励是一位极有人文情怀的理工男。通过声呐等科学仪器看到那艘已被海洋生物密密匝匝包裹起来的里斯本丸,我们替方励松了一口气:他兑现了在60岁时许下的诺言。没想到的是,许诺者方励却没有因此释怀。里斯本丸这一趟航程的乘客们,谁葬身鱼腹谁又侥幸地活了下来?幸存者和死难者的家属今何在?
1940年,里斯本丸在巴西由客轮被改装成货轮后被日本军方征用。1942年9月27日,里斯本丸载着800余名日本军人和平民、1816名英军战俘,以及从香港掠夺来的大量布匹、食品、火炮和军用物资从香港出发,前往日本。在战时情况下里斯本丸理应悬挂相关旗帜或明显标志告诉他人船上有战俘,但日军没有这么做。
10月1日早晨,正在中国舟山外洋巡逻的一艘美国潜艇发现了里斯本丸,便发射了4枚鱼雷,其中一枚击中了它。当天下午,日本的驱逐舰、运输船都赶到出事海域,转移了船上的大部分日军。与此同时,日军将3个塞满英军战俘的底舱的压舱板全部钉死,还覆盖上了防水布,致使战俘连呼吸都很艰难。10月2日早晨,里斯本丸还没有沉没,战俘们开始自救。当战俘们竭尽全力打开压舱板爬上了甲板,日军却向他们开枪射击……冲出底舱的战俘纷纷跃入大海。若不是沉船附近岛屿上的中国渔民驾驶渔船奋力相救,里斯本丸上的1816名英军战俘也许就不会有幸存者。
正是中国渔民这次尽己所能、倾己所有的救援行动深深触动了方励,让他在完成地球物理学家方励的任务后,开始筹拍《里斯本丸沉没》,而他首先要做的就是寻找里斯本丸的幸存者和死难者的家属。
10年的寻找和拍摄的成果,已经呈现在了大银幕上,我们看到,两位幸存者威廉·班尼菲尔德和丹尼斯·莫利,以及当年参与海上营救的最后一位渔民林阿根,依次面对方励的提问陈述着有关里斯本丸沉没的记忆碎片。尤其是两位幸存者,威廉·班尼菲尔德虽以家中有三个比尔的玩笑开始了与方励的对话,但是,他毅然从家乡搬迁到加拿大的举动,本就是誓将沉船事件遗忘的具体表现。至于丹尼斯·莫利,一见到方励便是一句不想再回忆这段往事。想象一下,若不是方励以诚意打动了丹尼斯·莫利,本就鲜少被人提及的里斯本丸沉没事件,便会因为丹尼斯·莫利的去世而在历史档案中又留出了空白页。
史实比虚构更残酷,威廉·班尼菲尔德、丹尼斯·莫利和林阿根他们不需要组织语言,就将当年在沉船现场的所见所闻所经历朴素地和盘托出,这足以让观影者泪流满面。只是,电影放映的两个小时里,最让我不能自已的,不是两位幸存者和最后的救援者的讲述,而是这样三个片段。
一个片段,是一位战俘临上里斯本丸前预感到自己的死期已近,便用大写字母给自己只有5岁的弟弟写了一封短笺,他把父母和家托付给了弟弟——谁不知道5岁的男孩还少不更事?
一个片段,是一位等了父亲几十年的死难者的女儿,指着当年刊登在香港报纸上的一张照片告诉方励,那是他们家唯一的一张全家合影——哪里是我们司空见惯的全家福?新闻照片里,妈妈领着姐姐站在队伍里,爸爸则拎着一个婴儿篮站在队尾,婴儿篮里躺着出生不久的她。
还有一个片段,是一位家属拿出珍藏至今的一封家书告诉方励,他们的亲人在失踪前不久告诉家人,他在香港找到了爱情——里斯本丸沉没让一对佳人刚牵手便生死两茫茫……
10年间,方励走访了3个大洲采访了120多位盟军战俘的家人,他拍摄的素材一定多于我们在电影《里斯本丸沉没》中看到的数百倍。那么,他何以不惮主题重复地让这些感人的片段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成片里呢?
我想,或许是在决定拍摄这部电影时,方励的主要目的并不是想要告诉观众里斯本丸沉没事件在大众视野中“沉默”这么多年的原因,他更想通过钩沉、重现这段历史,再一次宣扬人类和平共处的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