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辈本是蓬蒿人 | 徐建融

每有朋友见到我上世纪80年代的相片,总要惊讶地发问:“徐老师,你怎么也戴过眼镜的啊?”
我家世代务农,所以从小就参与农事。从学龄前就开始的挖蚯蚓、抓螃蜞、捕知了以喂鸭,割草以饲兔、羊、猪;到了10岁小学三年级,上学前、放学后更天天与母亲一起下田挣工分,农闲时则割草卖到养牛场去,所得尤丰。1968年后,便成了正式的农民,干农活出了名的又快又好。业余爱好传统文化尤其是书画,所以,农闲时便常常去浦西向前辈的名家请谒,同时也就与市区的一些文艺青年有了接触。前辈对于后生,当然是不分市郊,一视同仁而有教无类;但市区的同学,却时时流露着对我这个“乡下人”“泥腿子”的鄙夷,尤其好拿我的“浦东话”作为嘲笑的口实——“乡下人,到上海;上海闲话讲勿来,咪西咪西吃咸菜”,便是当年流行于市区青年口中的对“乡下人”的一鄙视。甚至直到改革开放初期,包括“下只角”在内的几乎所有市区居民,“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套房”,依然还是他们坚定不移的立场。
其间,我还刻了“农人”“沙渠长印”等好几方图章,盖效扬补之的“奉勅村梅”,无非是以贫骄人、不甘认命的抗争,实带些落魄文人的习气。
图片
1977年,高考恢复,我意外得中,并于次年春季入学。一时颇有“深山出太阳”的翻身感,及“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扬眉吐气、得意忘形。为使“当年笑我微贱者,却来请谒为交欢”,入学前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快到亨得利去配一副眼镜,虽然不过200度的近视,却挑了价值不菲的“琇琅架”。各方面十分节俭的我,事关身份标识的“门面”,我那时是决不吝啬的。架上了这副眼镜,便足以宣示:“我不是一个乡下的农民,我是一个读书的知识分子!”
这样,天天戴着这副眼镜,像模像样地成了“知识分子”的大学生、研究生、大学老师,参加各种“知识分子”的活动不再受人歧视;但同时仍要帮助老母亲打理责任田、自留地中的农活;农忙时,还要帮妹妹家的责任田插秧、割稻。古代所谓“耕读传家”,应该正是如此吧?而我花在“读”上的时间,大约一周一天;花在“耕”上的时间,却有一周六天。虽然,干农活是不需要戴眼镜的,但因为我不再是一个农民,而是一个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干农活就不能不戴着眼镜;并以为虽起古人而复生,不能舍此而为耕。
不过,平心而论,我这眼镜,视力上并不特别需要,对鼻梁的压迫则使我甚感不适。尤其是干农活时,需要擦汗什么的,那种不方便简直不可言喻。但为了在人前人后装门面,我只能强忍着种种不适、不方便,直到晚上上床才得以解脱。
这种以“活受罪”为代价的优越感持续到大概1992年才得以彻底地解放,有现存手头的照片可以证明。1991年秋,远赴美利坚的蔡星仪兄回国探亲,专程来上海看我。得知我家因保税区的建设而正在拆迁,便与我一起去乡下采风并为我留下了在老家的最后摄影,当时还是戴着眼镜的,显得文质彬彬。而1992年秋与王朝闻先生的合影,我却已经摘下眼镜了,农民的本色无所遁形。
图片
1991年作者在浦东高桥老宅前
之所以我会摘下眼镜,主要还不是因为戴了眼镜不方便、不舒服,而是因为“文化热”时对传统文化的质疑和反动,促使我更深入地学习传统,从而也更加强了我对传统先进文化的心印坚信不疑!
说起知识阶层对农民的鄙视,千百年来都以为倡自孔子。《论语·卫灵公》有云:“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又《子路》“樊迟请学稼”,子曰:“小人哉,樊须也……焉用稼?”论者因此说他是提倡做“学优而仕”的知识分子,而极其看不起种地的农民的。窃以为不然。因为,同样在《论语·子罕》篇中,孔子还说过:“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这个“鄙事”,在《孟子》和《史记·孔子世家》中有明确的说明,便是“委吏”(仓库保管员)和“乘田”(牛羊饲养员),而且做得非常安心尽职。为什么他不以“委吏”“乘田”为耻,偏要以农民为耻呢?这显然是讲不通的。
图片
徐建融《耕罢》
众所周知,孔子在《论语》中的一些具体观点,往往是针对特定的时间、空间、条件、对象而发的。如《先进》篇中对“闻斯行诸”的提问,对子路的回答是“有父兄在”,对冉有的回答则是“闻斯行之”——原因是子路冲动,所以要约束他的冒失;冉有懦弱,所以要鼓励他的行动。包括对“仁”的阐释,有时是有对象的,有时似乎是没有对象的,在不同的篇章各不相同,有些甚至相去甚远。明乎此,我们也就不能简单地看待孔子的“卑农”观点。
原来,他对农业、农民的“不屑”,是针对生活在齐鲁这块土地上的学生们而发的。“多能鄙事”的孔子,深知农业的根本在水利土沃,而齐鲁的土地却非常贫瘠,并不十分适合农业的发展。我们看北宋李成的《寒林平野图》《小寒林图》等作品描写齐鲁的风光,平畴千里,时有窠石裸露地表,可见其土层之稀薄。在这样的土地上耕作,必然投入的成本大而收成甚少,所以,“馁在耕”而“焉用稼”!那么,不种地又该干什么呢?第一便是“学而优则仕”的读书,其次便是管仲所发明、孔子所赞许、子贡所从事的经商。至于今天的山东,致力于开发地下的煤矿、金矿等资源,以当时的科技水平当然是无法做到的。
事实上,放眼天下,孔子对农业的重视,对农民的尊重,是更在“委吏”“乘田”、商业之上而绝不在读书之下的。在《礼记》中,他多次讲到并强调:“君子之所谓义者……天子亲耕,粢盛秬鬯,以事上帝。”“后稷为天下之烈也……自谓便人(便人即农民,郑玄注:“辟仁圣之名,云吾便习于此事之人耳”)。”(《表记》)“虽在畎亩之中,事之(礼),圣人已。”(《仲尼燕居》)意谓安心于田间劳作的农民,与圣人无异!孔子的这一崇农思想,与《尚书·无逸》的直斥“厥子乃不知稼穑之艰难”完全一致,足以证明以农立国的中国,农耕文明正是儒家的文化初心。
图片
钱松喦《喜看稻菽千重浪》
孔子之后,如诸葛亮的“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出师表》),陶渊明的“秉耒欢时务……聊为陇亩民”(《癸卯岁始春……》),苏轼的“吏民莫作官长看,我是识字耕田夫”(《庆源宣义王丈……》)、“一向便作田舍翁”(《与章子厚》)、“古之君子……皆素定于畎亩中,非仕而后学者也”(《范文正公集序》),归有光的“今天下之事,举归于名,独耕者其实存耳”(《守耕说》),吴昌硕的“一耕夫来自田间”(丁巳春仲书十八言联),潘天寿的“物质食粮之生产,农民也;精神食粮之生产,文艺工作者也。故从事文艺工作之吾辈,乃一生产精神食粮之老艺丁耳。倘……一味清高风雅,风花雪月,富贵利达,美人香草……实有违反人类创造艺术之本旨”(《听天阁画谈随笔》),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这里,特别要强调的是苏轼。在今天的大多数知识分子眼里,他是一位最风雅、最不俗的文化人。殊不知,他长期任职地方,不仅关心农事,与当地的农民相处甚欢,更在贬谪黄州的几年间,开荒辟地,率妻儿一起从事耕作,成为种庄稼的一把好手!《与章子厚》书中讲到:
仆居东坡,作陂种稻。有田五十亩,身耕妻蚕,聊以卒岁。昨日一牛病几死,牛医不识其状,而老妻识之,曰:“此牛发豆斑疮也,法当以青蒿粥啖之。”用其言而效。
今天,屠呦呦以“青蒿素”的发明而获得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为举世所知。而早在1000年前,苏轼的妻子以“青蒿粥”起“几死”的病牛而回春,又有几人知晓呢?
图片
方严《农家可乐》
五谷不分的知识分子朋友们每与我一起下乡采风观光,见到我对各种农作物的如数家珍,辄钦佩不已;我说自己本就是一个农民,他们不以为然,客气的认为是我的“谦虚”,不客气的则说我“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介于二者之间则认为我是“笔耕砚田”。而无论他们怎么理解,“我是一个农民”实在是我发自内心的体认。从10岁到43岁,我足足种了三十余年的地,虽然1992年后无地可种,但农民的本质终身不移。
“脚踏实地归去来,我辈本是蓬蒿人!”
  作者:徐建融
文:徐建融编辑:吴东昆责任编辑:舒 明
转载此文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