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平凉日报的故事丨​追逐光,我们变成自己喜欢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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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逐光,我们变成自己喜欢的模样

景颢 

  1984年9月7日,星期五,《平凉报》试刊号第一期正式出版。第一版刊登了一份《告读者》,向全社会宣言:“《平凉报》一定能成为党和政府密切联系群众的桥梁和纽带”。三版刊登的是朱效敏的《忆平凉报》,四版刊登了一组吴烨摄影的照片,题目是《他们为印报做好了准备——报社印刷厂剪影》。碰巧的是,当我第一次看到这张报纸的时候,时间正好是2024年的9月7日。时隔40年,当我在平凉市图书馆三楼翻阅这张已被人们摩挲了无数遍的陈旧而发黄的报页时,无数的感慨瞬间涌上了心头。

两个老师的情谊

  1986年11月26日,我的一首小诗《童年》在《平凉报》副刊发表。这是我的处女作,虽然她很幼稚,但对我却意义重大,我自己写的文字变成了铅字——那时候还是铅字印刷的年代——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值得傲骄的事。

  在此之前,我仅有的两三次平凉之行,都是心怀惴惴。在那座城市里,我没有一个亲戚,也没有一个朋友。每次到平凉,除了要办的事情之外,几乎无处可去。对这座城市,我一无所知,有一次就出现这样的情况,我在东大街的东方红电影院买了一张电影票,到时间却去了位于西门口的平凉影剧院。

  《童年》见报以后,再去平凉,我就有了一个目标明确的去处——红旗街57号。那里是平凉报社。

  第一次到报社副刊部,在报社办公楼三楼左手的第一间办公室,我见到了郭宪章和宋凌云两位老师。那时他们都还年轻,四十来岁的样子。郭老师面庞棱角分明,线条刚毅,目光睿智。宋老师人很气派,国字脸,目光和蔼,一双浓眉尤其令人印象深刻。郭老师严肃,宋老师亲切,两位老师正是我心目中一直揣度的谦谦君子的模样,知识渊博,气质非凡。

  两位老师都是极有个性的人,共同主持着报纸副刊,对文学特别是对诗歌虽各有见解,但对待基层作者却都是一样热情,包容而又充满耐心和爱心。郭老师喜欢古体诗,他写作的古体诗格调高雅,在平凉很有影响。宋老师热爱新诗,擅长书法,最喜扶掖新人,他身边常常聚集着一大批文学青年。

  郭老师虽然不排斥新诗,但对新诗有着自己的理解,一次和我对坐,说到灵台的一位年轻诗人写的一句诗:“道路是一根香烟,被无聊的人抽着。”他说道路怎么会是一根香烟呢?说到唐诗宋词,他信手拈来,说古诗里全是名句:“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流传千年,让人过目不忘。新诗有哪些名句?难道是那句“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还有哪句能够让人记住?尽管对新诗他有自己的看法,但他却一直一以贯之地扶持着我们这些年轻人,和我一样的许多新人的新体诗都是在他手里发出来的。

  宋老师对新文学对新诗充满热爱,和年轻人谈文学,极容易找到爆点,极容易产生共情。他更像个孜孜不倦的老师,每个来访者,不管是来自哪个县,也不管是什么身份,学生、工人、农民,他都一视同仁,耐心接待。他写得一手漂亮的楷书,经他手编辑处理的所有稿件,都是他用毛笔蘸着红墨水逐字逐句改过的。有的作者的文章写得差些,但因为其中有几个闪光的句子出现,还有那些身体残疾却挚爱写作,但功底确实差点的作者,宋老师总是一次又一次耐心地为他们改稿,个别作者一篇文章甚至被改过一多半,满篇的稿纸上全是红通通的整齐的小楷。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在宋老师做报纸副刊编辑的那些日子里,他没有放弃过任何一个有过文学梦的年轻人,许多人藉此成为了作家或诗人,他们的人生也因此改变了方向。

  郭老师严肃严谨,一年里的大多数时候,总是一袭深色的过膝风衣,一顶深色的鸭舌帽,目光笃定,身板挺拔。走在20世纪80年代的平凉城的街道上,这绝对是一道亮丽的风景。

  宋老师为人和蔼可亲,更像一位慈祥的父亲,每次和宋老师交谈,到了饭点,宋老师总是热情地邀请我们这些腼腆局促却又慒懂粗糙的乡下青年到位于文化街的他家里去,让他的妻子,时任红旗街小学校长的李国琰老师为我们做饭吃,同样是不管你的身份、年龄和籍贯。我知道,和我一样来自灵台的,还有华亭、泾川、静宁、庄浪的很多年轻作者,都吃过国琰老师亲自炒的上海菜,而且不止一次。后来,我们才知道,李国琰老师是巴金的侄女,李采臣的女儿,出身书香门第,举止端庄娴静,待人儒雅谦和。有一个细节我一直不能忘记:国琰老师每当和宋老师说话,都会称他宋先生。那时候的宋老师的家,是我在平凉城见过的最有书卷气和典雅气息的家庭,是唯一,不是之一。

  从那时候起,在平凉,我终于有了我自己认定的家——平凉报社;有了郭老师、宋老师这样的亲人。

  时光如水,悄然流逝,转眼间就到了90年代。那时我和写诗写散文的同学已经走出校门,在各自的人生轨道上找到了前行的方向。大多到乡下中学做了教师,李凡、李利军则到平凉报社工作,竟然也成了报社那座三层楼上的一员,让人艳羡不已。

  岁月是平静的,但也是残酷的。1995年4月4日,郭宪章老师因病不幸去世,当初是他的作者,其时已到平凉报社工作的李世恩写了一篇《文章何处哭秋风》的文章,刊发于1995年4月26日的《平凉晚报》,表达了对郭老师无尽的哀思和悼念。

  宋老师一直工作到2000年前后,那时我已到平凉时报社工作,常常跟随宋老师一起采访,一起下乡,一起参加平凉文学界的活动,亲聆教诲,受益多多。宋老师退休后,定居成都,气定神闲,颐养天年。2022年初夏他回平凉,我们一起度过了他83岁的生日。如今,年已耄耋的宋老师依然身体安泰,精神矍铄,每天还和青年人一样玩微信,刷视频,每天都会给我们发他喜欢的文章,发消息,和我们一起共享快乐而又静谧的美好时光。

一张诗报的诞生

  1980年之后几年,被后来的人们称为中国文学的黄金时代。因为《平凉报》,我们这些60后和70后学子有幸赶上了这一个黄金档期。从1986年开始,《平凉报》副刊成了我们这些热血青年放飞梦想的人生舞台,特别是在灵台,和我一样的一群年轻人,形成了一个队形整齐、生机勃勃的文学方阵,三天两头,不时有人在《平凉报》,甚至省级报刊上发表诗歌或散文,大家都铆足了气力,暗暗地扳着手劲,互相比试着,刺激着。就是在这样的气氛里,1988年5月18日,《平凉报》副刊推出了“灵台县文学专页”,推出了王韶华、老月、邵小平、李玉成、张钧、徐海和我的文学作品,在平凉七县市的文学圈子里激起了一层不小的涟漪。

  专页推出后一周,我和一个同学相约去华亭。他先一天去,我后一天抵达,结果等我到达华亭县城时,他却因事提前离开。那是我第一次去华亭,一个人坐在华亭县城南的凤凰山上,俯瞰这座陌生的煤城,我举目无亲,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我突然想到了前几天在《平凉报》上发表过诗作的华溪,虽然素未谋面,但他却是华亭人。去找他!于是我下山直奔华亭矿务局子校,没有任何联系方式,但很容易就找到了他,我自报家门,我们就像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样,一下子就熟络起来。他那时是华矿子校的校长,下午即组织了一帮华亭的文友,一场酒,一帮文友,吟诗说文,好不快意。晚上,他特意安排,我就住在他学校的招待室里。

  那是一个凭一首诗可以在朋友圈里刷脸的年代,那是一个可以拿一首诗在文学圈子里当通行证的年代,那真是一个美好的年代,如今回想,仍让人心潮澎湃,激动难耐。

  当年的五月端午,灵台太阳风诗社成立,油印的《太阳风诗刊》印出50册。

  当年的寒假,经过数月筹划,我们准备铅印一份《太阳风诗报》。这在当时的平凉,简直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稿件编辑好以后,我和老月利用放寒假之机,赶到平凉,一头扎进平凉报社印刷厂。

  那时的报社印刷厂刚成立不久,二三十个和我们年龄相仿的男孩女孩,小戴、小李、小宋、黑子……每天在排版车间捡字、排版、印刷,喷薄的青春气息,混合着独特的油墨香。也就是那一次,我知道了划版、插图,尾花,知道了磅书、初号,以及一号二号等各样的字号,知道了黑体、楷体、魏体等各式各样的字体。

  1989年1月31日,是腊月二十四,第一期散发着油墨香的《太阳风诗报》印出来了,我和老月骑一辆自行车,沿着平凉城的十里长街,给沿街的报刊亭、门市部,还有学校机关单位,散发赠送我们的《太阳风诗报》,向每一个陌生人传递着我们难以掩饰的喜悦和快乐。生活如此美好,阳光如此温暖,冬日的平凉城街道上的每个人每个事物都那么美妙,充满了喜气。

  那是一个让我们终生都难以忘怀的日子。

  而这一切,我们的快乐,我们的喜悦,都与《平凉报》有关,与平凉报社印刷厂有关。

  在随后的两三年里,《太阳风诗报》又断断续续出了几期,她的读者和作者遍布天南海北,大多数都是当时的在校大学生。当时自办报纸不能自办发行,只能通过邮局邮寄。一份一份地寄,最多的时候,一期报纸能寄出1800多份。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地方的那么多人知晓这份产自于陇东乡野的民间小报。

  在陇东,在灵台,一份叫“太阳风”的诗报旗帜猎猎,光彩夺目,吸引了四面八方缪斯的崇拜者,以朝圣者的心态逐光而行。

  这就是20世纪的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国文学的黄金时代。如果把这份诗报比作一只雏鸟,那么,平凉报社就是她的孵化器,平凉报社印刷厂就是她的产床。

一群写“本报讯”的青年

  2000年前后,兴起于80年代后期的文学的潮水终于退去,《平凉报》上曾经活跃过的文学青年,在《平凉报》的这块平台上,摸爬滚打,羽毛渐丰,在一番徘徊和探索之后,都各自找到了自己新的人生方向。有的北上,有的南下,有的东去,有的西往,职业的选择与理想的取舍上也有了渐次清晰的分野。但不管怎样,他们的身上都或多或少地带有受惠于《平凉报》的痕迹。

  留在平凉本土的,大多数曾经的文学青年都进入体制内,成了《平凉报》的驻站记者,分布在全区六县一市的角角落落。相较于新闻书写,当年文学青年的经历锻炼了他们敏锐的观察力和直抵心灵的文笔,活跃在各县市的城市乡村、田间地头,为时代鼓与呼,为普通人歌与唱,他们成了平凉让人注目的新闻人方队。其时,灵台的杜福林、景兴才、杨君杰、郭文贵、张炜,崇信的马宇龙,华亭的王继儒、郭进昆,泾川的魏海峰、郭俊奎,静宁的李满强、陈宝全,都是这支队伍的中坚。而更多的年轻人则陆陆续续地集中到《平凉报》所在的平凉,如李世恩、李玉成、李利军、魏向迥、李晓明等,还有《平凉时报》所在的崆峒区,如我和杜海涛、梁汉生、安正辉、秦玉龙、何小龙等。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当年,《平凉报》这个自带光环的神圣殿堂,敞开胸怀,热情而无私地接纳并造就了他们,一畦新苗沐雨迎风茁壮成长,而如今,他们都已长成大树,以另外的一种方式反哺回馈报社,既是一种职业的选择,也是一种热爱的驱使。他们都始终如一地选择了平凉报社,选择了不离不弃。

  作为受惠于《平凉报》最多的作者之一,1996年元月1日,我调至平凉时报社工作。1997年10月25日,我和《平凉日报》记者李凡结伴,一起走进了崆峒山后峡深处,平凉与泾源交界处的平凉市安国乡上李村九沟社。那是一个只有9户人家极为偏僻闭塞的小村子,因为缺水导致缺粮,因为地方病导致年轻人出走,村子正处在极度的贫困与无尽的绝望之中,邀请我们的是村子的老社长,一位病入膏肓的老人,他想在他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让村子里的人们能够走出去,有可以触摸得到的明天。由于车辆无法通行,那一天,我们二人往返20多公里,步行近5个小时,取得了第一手资料。11月初,题为《九沟:今后的路咋走?》和《九沟在呼唤》的两篇深度报道先后在《平凉日报》和《平凉时报》上发表。文章刊发引起了巨大反响,自1949年之后,只见过一次一位副乡长的九沟人,第一次见到了县长、县委书记,甚至见到了更大更多的领导。事情最后的解决方案是9户人家迁到了宁夏中卫——这肯定不是最佳的解决问题的方案,因为他们要背井离乡,离开世代居住的故土,前往一个陌生而未知的所在。所以,后来其中的2户人家最后又迁了回来。当然,留在中卫的7户人家生活得还算不错,虽然那里不是他们的家,但是在那里他们确实得到了温饱。《九沟:今后的路咋走?》见报一个月之后,老社长撒手人寰,他终于给了九沟人一个并不十分圆满但却可以活下去的交代。后来,这篇稿件获得了当年的好新闻奖,尽管该乡时任领导对此多年耿耿于怀。

  应该说,《平凉日报》提供给作者、编者和读者的天地是广阔的,她以党报的责任和担当担负起褒扬真善美、鞭挞假恶丑的职责,弘扬了主旋律,传播了正能量。在这块园地上,我以后又刊发过许多的新闻稿件,也刊发过数量不少的文学作品。时至今日,我的30多万字的长篇文化散文《泾河传》仍然在《平凉日报》上连载着,这么大的篇幅、这么长时间的跨度,于我于《平凉日报》都是绝无仅有的。

一场跨越40年的聚会

  2024年8月30日,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但对于《平凉日报》而言,却是一个极不寻常的日子。那一天,30年前曾任报社政文部主任,后来南下广东曾任《河源日报》总编、社长的王正明回到平凉,因而就有了《平凉日报》三代人40年的再聚首。

  那一天,15个《平凉日报》新老报人聚在一起,共话当年,许多的往事、轶事、趣事都一一浮上心头,呈现眼前。一壶浓茶,我们这些因《平凉日报》而走到一起的报人,都沉浸在对往日时光的感怀里,王正明、茹坚、胡晓云、徐德才、李世恩、李玉成、李利军、魏向迥、戴金荣等人,这其中有40年前平凉报社筹建时就入职的,有从最初的小记者最后成长为总编、社长的,有走出报社成为其他行业领军人才的,有走出报社成长为各方面领导干部的;这其中既有记者、编辑,也有印刷厂的职工,有搞财务的,甚至有报社开车的老司机。只有我,虽然不是《平凉日报》的正式在编人员,但却是因《平凉日报》而改写人生命运的那一批人中的一个。那一天,平凉天蓝如瓦,秋静如水,曾经的老同事,40年再聚首,许多人已经不再年轻,退休的已然满头霜雪,中年人也已是一身沧桑。那一天的话题,几乎全部是关于报社的,报社的人,报社的事,许多记忆的碎片被重拾、被拼接起来。一个话题总会引出许多的故事,比如《平凉报》正式复刊后所用的报头,1984年9月7日至1986年6月9日用的是平凉本土书法家葛纪熙题写的,1986年6月11日至1987年6月27日用的是胡耀邦题写的,自1987年7月1日起至今,用的是沈鹏题写的。比如《平凉报》从最初的周二报扩展为周三报,最后成为日报。比如不久前,平凉报社的第一任老总编杜满仓刚过90岁大寿,老编辑赵文科去年刚过80岁生日。比如报社老美术编辑胡晓云与报社的第三任总编茹坚经常在一起写字、画画、办展览,活动做得风生水起。比如去年平凉日报社与平凉电视台合并成立了平凉融媒体中心,让无数人向往并牵挂着的红旗街93号平凉日报社老院子,今年新搬进去了平凉市老干部局和平凉市委社会工作部……

  40年,无论对一个人,还是对一个单位,真的都不算短,但曾经有那么一批人,他们的人生却因为一张报而与众不同。他们中有的从平凉日报社成立的第一天起就加入到这个队伍中,直到最后退休;有的已然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有的来过又离开。在这里,他们安放过理想,渲染过青春,度过人生中最美好的盛年。

  尽管时光不能倒流,但往事并不如烟。好在有40本或薄或厚的报纸合订本,静静地码放在岁月深处,见证着一批人一张报曾经的执着与追求,辉煌与成功……

  谨以此文献给40岁的《平凉日报》,献给青春不老的平凉日报人!

  作者简介:景颢,60后,甘肃灵台人。当过民请教师、中学校长、报社记者编辑,曾任崆峒区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崆峒区政协副主席。甘肃省作协会员,出版有《读月亮》《听水》《啸傲陇原》《澡雪》《泾河传》等,诗集《听水》曾获黄河文学奖。后致力于平凉历史文化研究,著有《平凉史事》《平凉史地述略》《平凉史迹考》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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