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上次因为感动而流泪是什么时候？”“感动……不记得了。上一次流泪，是因为我月考成绩退步，被我爸批评。”每次回想起这节课的场景，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基础教育集团语文教师赵查心中都会感到阵阵不安。从教二十余年，他目睹了许多类似的故事。毕业晚会上，老师站在台上深情回顾着带班三年的点点滴滴，感动得不能自已，而学生坐在台下表情淡漠，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学校组织户外亲子活动，家长和老师坐在一起谈笑风生，学生们却个个低头捧着手机打游戏，全程很少交流互动……
“面对这一切，身为教育者，我能做些什么？”从湖南乡村出发，赵查孜孜以求地行进，不断探求理想的语文教育。他以沿途中每一次尝试作为回应，唤醒了学生内心深处与生俱来的细腻感受，更为他们的成长道路铺就了一层温暖的底色。
赵查，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基础教育集团语文教师，2019年“全人教育奖”提名奖获得者，2018年深圳市年度教师，深圳市中考语文命题组组长，深圳市直属学校和龙岗区新教师的专业培训师。
语文拥有神奇的力量
经典文学作品常被人们称为“生活的教科书”，其教育功能的实现根植于读者对其中形象与情感的深刻理解。赵查发现，有的学生难以体会乡愁所蕴含的感情，是因为他们自幼从未离开过熟悉的城市；有的学生对阅读《红星照耀中国》感到吃力，是因为他们觉得书中的故事距离自己遥不可及。“学生感受力不足，在很大程度上源于他们缺乏相应的生活经验。无论身处城市还是乡村，家长与教师的共同目标往往是将孩子送入更优秀的学校，为了紧抓成绩，不惜让孩子奔波于各类补习班之间，或是聘请家教辅导，使他们难以抽身去细致观察并体验身边的生活。”他分析道。
然而，提高成绩一定要以牺牲学生的感受力为代价吗？自从意识到这一问题，赵查就决定不仅要教学生掌握知识，更要教他们学会感受。为此，他提出建立场景沉浸式学习语文教育生态，其特点在于，除了带领学生从文字细微处体悟情感，还注重引导他们在相对真实的情境中收获体验。所谓“相对真实”，是指既包含对自然情境的直接运用，也有针对特定教学内容设计的仿真情境，二者共同致力于激活学生的感知，触动他们的心灵。
赵查认为，孩子对世界的认知往往是从感官探索开始的。一年夏天，刚上课不久，教室外就布满了阴云，雷声和雨声交织在一起，很快淹没了赵查的声音。学生们不约而同地看向窗外，见此情景，他顺势关掉了教室里的电子设备，轻轻推开了窗户，带学生听起雨来。“你们能听出来吗？雨打在树叶上、窗台上、地面上的声音都是不一样的，现在大家闭上眼睛，用心聆听这场雨吧。”于是，学生纷纷嗅着窗外涌来的泥土气息，竖起耳朵聆听雨落下的声音。而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首《虞美人·听雨》，继而和学生一起吟诵，先分享了词人蒋捷在人生不同阶段听雨的心境，又倾听了他们此刻听雨的感受。而这段即兴而发的内容，直到多年后还令学生记忆犹新。
赵查始终追求恰如其分的教学。十几年前，他曾在一次观摩活动中看到授课教师手持电动风扇，让学生体会朱自清笔下“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感觉，又用几根青草轻抚学生的面庞，用来模拟“像母亲的手抚摸着你”，使得场面一度陷入尴尬。赵查称其为“无用”的教学情境，因为设计早已脱离实际，难以激发学生的共鸣。“想让学生感受春风的温柔、春草的绵软，倒不如带他们到操场或公园，真正地打几个滚、踢几脚球、赛几趟跑、捉几回迷藏。”他说道。
得益于在乡村学校任教多个学科的经历，赵查还尝试将音乐、美术等艺术元素融入语文课堂，启发学生从多元智能的角度感受作品背后的情感。有学生喜欢听周杰伦的《东风破》，想要了解歌词背后的意境，他转天就设计了一节“语文与音乐的妙境”，解析了其中从陆游和唐婉两首《钗头凤》里化用的内容，以及背后凄美的爱情故事，让学生直呼“语文拥有神奇的力量”。讲授《我的叔叔于勒》一课时，为了促进学生理解作品中的人物情感，赵查引导他们通过绘画表现于勒在作者家里的位置，学生看到画面中于勒在门外，便更加直观地体会到了什么是亲情的淡漠。
应物斯感，感物吟志
赵查理想中的语文教育，是引领学生进入“应物斯感，感物吟志”的学习境界。他相信，良好的感受力是用心表达所思所想的基础和源泉。在语文教学中，写作是学生表达心声的重要方式，也在考试中被赋予了举足轻重的地位。不过，部分学生为了尽可能在短时间内写出高分作文，往往倾向于提前准备范文模板，在考场上直接套用。于是，不少作文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还有很多是在“无病呻吟”。
以中国传统文化主题为例，赵查在阅卷时常看到学生描写爷爷带“我”习字，透过一撇一捺教会“我”做人的道理。“实际上他们大概率没有这样一位爷爷。”赵查直言，“如果学生没有这样的经历，即便在考试中取得了高分，也只是在重复别人的东西，这是一种不诚实的行为，对于他们人格的培养也没有益处。”
赵查形容写作是一种极具个性和灵性的精神活动，他对于好作文的评判标准是，不一定要使用多少好词好句，而是以个性化的笔触真诚地抒发内心深处的情感。要实现这个目标，首先需要细致地体察生活。有一次，他带学生写深圳的秋天，发现他们能背出许多关于秋天的诗词和成语，但总觉得“深圳没有秋天”，不知从何处落笔。于是，赵查领学生走出教室，寻找并记录与秋天有关的痕迹。一个女孩偶然发现一片枯叶旁长出一朵刚冒尖的小蘑菇，于是在作文中感慨，深圳的秋天同时有着生命的凋零与新生。学生在草丛里发现一只螳螂，于是写下“它的身体呈起跳的姿势，似乎只需轻轻一跃，就能进入下一个春天里……”
除了情感的敏锐程度，感受力的高低还受个人认知及价值判断的影响。因此，赵查注重引导学生在感知过程中深入思考，进而形成自己的观点。他将每节语文课上的前五分钟交给学生演讲，学生需选择感兴趣的话题，在全班面前发表自己的思考和见解。刚开始这样做时，大部分学生并不知道应该讲些什么，甚至畏惧站上讲台。赵查就陪他们一起观看电影《国王的演讲》，鼓励他们勇敢表达。当看到口吃的英国国王通过克服心理障碍，最终成功发表演讲轰动全世界，学生们便增加了自信和勇气。赵查还通过个体引导，一步步启发学生与自己的心灵对话。“每个孩子的内心世界都是一颗独一无二的星球，老师只有以平等的眼光走入，并给予适当的引导，才能帮助他们找到打开心门的钥匙。”
契机，往往隐匿于日常那些看似平淡无奇的生活片段。秋雅（化名）出生于一个典型的潮汕家庭，内向且腼腆是她留给赵查的第一印象。家访时，赵查从女孩妈妈口中得知，秋雅原先性格开朗，自从弟弟出生后，全家人不得不倾注更多精力照顾弟弟，加之爷爷奶奶存在明显的重男轻女观念，甚至在祭祖时只带弟弟参加，给她留下了很大的心理阴影。此后，她的性格便开始变得敏感，甚至出现了厌学、失眠等问题。了解到这些情况后，赵查找到秋雅谈心，询问她对于重男轻女观念的理解和看法。聊天过程中，他发现秋雅阅读了许多关于女权主义的书，便鼓励她以此为主题进行演讲。在他的鼓励下，平日里怯懦的女孩勇敢地站上了讲台，向大家倡导男女平等的观念，不单赢得了台下的阵阵掌声，也由此解开了缠绕已久的心结。
一个学期下来，大部分学生都发生了积极的改变：讲台之上，越来越多的人勇于在全班面前分享自己的思考与见解，也在此过程中积累了自信和从容；讲台之下，他们得以接触到许多以往未曾关注的话题，也渐渐学会了如何更加细腻地感知并回应他人的情感需求。
做看见每一名学生的教育
要发展学生的感受力，首先需要教师调动他们的敏锐感受，做看见每一名学生的教育，除了在课堂教学中重视他们的知识积累，还体现于关注个体人格与情感的成长，敏锐捕捉他们的细微变化并作出恰当回应。据赵查观察，教师往往倾向于关注两类学生，一类是品学兼优的尖子生，教师往往会把他们“捧在掌心”；另一类是成绩暂时落后的后进生，教师会花更多精力对其进行个别辅导。而处于二者之间的学生往往在日常不会惹什么麻烦，既不张扬也不突出，因此容易被忽略，特别是性格老实内敛的孩子，更容易成为班里的“空气人”。
如何让每一名学生被看见？担任班主任期间，赵查每月都会评选出10名“班级感动人物”，为其撰写颁奖词，并在每月的家长会上进行颁奖。他从不仅仅依照成绩分配名额，而是将更多的目光投向那些平时默默无闻的学生个体，希望以此托举他们的成长。
学生蔡辉就是赵查班上的一个“空气人”，当听到老师要将这份褒奖发给自己，并带着全班同学一起喊出他的名字时，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和激动，当晚就在随笔中写道：“我上了九年学，一直都是班里沉默的存在，没想到自己微小的进步也能被鼓励，您是第一个让我觉得自己被看到的老师。”此后，备受鼓舞的男孩在成长路上鼓足了勇气，顺利升入一所优质高中，还在大学期间担任了戏剧社社长。在赵查看来：“培养出清北的学生固然值得欣喜，但于我而言，教育的成功，是为更多学生成就他们未来平凡而有意义的人生。”
赵查对于学生感受力的培养不仅局限于学校课堂之内。他深信，学生周遭的一切人、事、物都是激发其感受力的丰富宝藏。例如，他带学生到校外野餐或是看电影，之后大家围坐在一起，坦诚地分享彼此的心事或感想。又如，他组织家长与学生一同来到公园合作完成互动任务，通过在自然环境中相处，促进亲子间的沟通和交流。丰富的课外活动让学生感受到轻松愉悦，同时也引来了部分家长的委婉提醒。每当听到这样的声音，赵查都对家长的担心表示理解，并耐心地向他们解释：“研究考题是一件相对容易的事情，难的是让孩子们将记忆中的知识通过深刻的体验与感悟，内化于心。初中阶段的孩子正处于感知能力快速发展的黄金时期，所实施的教育更应该帮助他们发展成为情感丰富、有血有肉的人，而非使其沦为冰冷的考试机器。”
不仅如此，比赵查的回应更能说服家长的是学生的积极转变。令家长们感到欣慰的是，通过参加学习之外的各类活动，原先听到爸妈啰唆几句就不耐烦的孩子逐渐变得更有耐心，有时甚至还能理解他们工作的辛苦，使得亲子关系缓和了许多。
正如赵查在演讲中所言：“繁华的城市里有太多耀眼的灯光，让我们看不到满天的繁星。但我们每个人心中都要有一片星空，只要那片星空还在，我们的希望就一直都在。”而他的希望和理想，便是孩子们能够在未来成长的道路上，时常主动抬头凝望那些星星点点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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