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卷 | 阿瑟·米勒:这是人类的传记

开卷


阿瑟·米勒一生获奖无数,其作品针砭时弊、直言不讳,被誉为20世纪“美国戏剧的良心”。《文学的一生:阿瑟·米勒自传》(蓝玲、林倍加、梁彦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4.4)涉及的人生,不单是米勒自己的,也不单是一代人的,甚至不是他始终与之互动的文化的。这是人类的传记,他试图解释一段不断感到失望但又不得不重新参与的历史。


图片


原文 :《这是人类的传记》

作者 | 克里斯托弗·比格斯比/文    苏菲/译

图片 | 网络



阿瑟·米勒形容其自传是一部先发制人的传记,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完成,不给那些想给他挑毛病的传记作者机会发挥。尽管他在写作之初挺惶恐,像一位将军般保护自己免受攻击,但在写作过程中,他说,越来越享受和自己聊天,享受和那些不仅对自己也对亲历者而言真切的旧日时光相处。他觉得,美国人喜欢把自己当成亚当,生而为了重新命名世界。他问自己,大萧条和法西斯主义,对那些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词语甚至是没那么熟的词语的人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他的写作因此有社会和政治的意义,可不止简单的自卫。


他在剧本中不断回到过去

对他来说,大萧条的一个奇怪之处是它从来没有削弱美国人的乐观主义,那种对进步、科技、创新的信心。它合法化了激进主义,这种激进主义甚至影响到了白宫,使得白宫在这个世纪剩下的时间都在设法跳出其泥淖,在《阿瑟·米勒自传》出版后的几年里,眼见着新政倒退,社会和环境保护的原则被肆意践踏,他变得更加绝望。他看着政治体系落进了那些以十九世纪自由主义的眼光对待未来的右翼手里,他们心怀一种帝国的姿态,虽然他们否认任何自由和防御之外的驱动。“9·11”带给他的震惊不亚于任何一个人——飞机袭击时,他的女儿丽贝卡正在曼哈顿街头,但他憎恨那些扩张的权力,那些人以保卫国家的名义,捍卫他们所坚持的价值观免受攻击。他沮丧地看着教会和国家走得越来越近,自由放任的政治大获全胜。他觉得这就像一个新的镀金时代,一家又一家公司在腐败的迷宫中倒闭,简直不会让他感到惊讶。


大萧条的重要性在于,它上了关于人类必需品的一课,正如它上的关于因果关系那一课。对米勒来说,过去依靠记忆存在于现在,但理解过去不仅仅是一种怀旧经验,或抱憾于逝去的天真。他在剧本中不断回到过去,因为历史的教训,也因为那是个提醒,历史是人类构建的,人在其中要承担的责任比其产物更大。他在《自传》和剧本中不厌其烦地反复诉说,可不是普鲁斯特式的随机押韵练习。这是对连接和连接性的坚持。他坚信,作为个体也好,作为社会也好,我们是由自己制造出来的,这是我们的荣耀,也是我们的耻辱。从《都是我的儿子》到《完成那部电影》,他戏剧化处理了他的信念——我们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他的自传,不论描述他的成功与失败,走错的与坚持的,在道德上都同样严格。


图片


现在回想,他在时代的转折点出版了《自传》。仿佛在强调他对被遗忘的大萧条的观点,那年股市崩盘,经济下行,正如纽约证券交易所主席描述的,那是他经历的距离崩溃最近的事。冷战也进入结束倒计时。1989年11月,柏林墙被推倒,但他是对统一的德国持怀疑态度的人之一,因为他永远忘不了曾经强大的德意志民族对他的同类所做之事。他早年的生活笼罩在法西斯的阴影下,他害怕它卷土重来。两年之后的1991年,第一次海湾战争爆发,这场战争的暴烈程度让他震惊,尽管第二次海湾战争没那么暴烈,但其借口之伪善,让他出离愤怒。也是在1991年,泛美航空倒闭,这事儿虽小,但足够写进《彼得斯先生的社会关系》,作为那个曾经坚固的世界烟消云散的象征。


全世界从来没有一天不在上演他的剧本

他一直对世界大事感兴趣,尽管不断被震惊,他可不只是待在康涅狄格的家里观察。他不是那种关起门来搞创作、不闻不问窗外事的作家。他和纳尔逊·曼德拉、菲德尔·卡斯特罗都当面聊过,更早之前还和戈尔巴乔夫聊过,同时还在《纽约时报》对开版上写评论,质问那些不尊重弱势群体的政策和价值观,在他看来,这是对他心中那个值得骄傲的美国的侮辱。实际上,他是一个爱国者,虽然不是那种挥舞国旗、支持某种帝国姿态的所谓爱国者。他非常认真地看待美国对公民的承诺,也因此,在这份承诺被持续破坏时备感错愕。


他作为公民尽职参与,他相信自己有提出反对意见的义务。与此同时,他在1990 年代和新世纪的剧本,从《驶下摩根山》到《复活蓝调》,都是对现实的回应,他认为应该开展关于价值观念的全民论辩。对他来说,戏剧不是,并且从来都不是对现实世界的逃避,而是与现实的短兵相接。他的剧本既幽默又深刻严肃,都来自他对文化变迁的记录,他对那些生活缺乏超越性的人的细致观察,他们已经不知道从哪里找到那些东西,因此相信自己和自己的欲望是最重要的,物质世界代表人性意义极限。


到1987年,米勒无论如何都可以确信他已经成就了自己的事业。少有作家拥有如此长的职业生涯。全世界从来没有一天不在上演他的剧本。


图片


他抓住了世界上百万人的心

米勒自传的副标题挺传统,“一部传记”,但这里涉及的人生,不单是米勒自己的,也不单是一代人的,甚至不是他始终与之互动的文化的。这是人类的传记,在自毁的倾向和无私的能力之间,不断地律动。在他的时间穿梭之旅中,他不仅试图解释自己和自己的行为,还试图解释一段让人不断感到失望但又不得不重新参与的历史。


实事求是地说,他的写作中有一种能量,掩盖了对看似衰落的权力和世界的描述,这种能量与他不时的沮丧也并不一致。有一股强大的能量在涌向相反的方向。1987 年是他最有创作力的时期。1990 年代,他创作了《驶下摩根山》和小说《朴实女孩》《最后的扬基》《碎片》,《萨勒姆的女巫》的电影版在美丽的马萨诸塞的霍格岛拍摄,他还创作了《彼得斯先生的社会关系》《差不多每个人都赢了》。千禧年开始,则是电影版的《聚焦》和另外两个剧本——《复活蓝调》和《完成那部电影》,以及在短篇小说领域的突然爆发。复排版《桥头眺望》获1998 年一项托尼奖,复排版《推销员之死》则收获四项托尼奖,而且还为他带来了托尼奖终身成就奖。2001 年,英国国家剧院出品的《都是我的儿子》获得了四项奥利弗奖。换句话说,他的能量和意义还没有过时,老树还能开出新花。


多年来,国际和美国国内给了他各种奖,经常是他没听过的奖项,而且还附带现金奖励。这些奖项中包括西班牙的阿斯图里亚斯亲王奖和以色列的耶路撒冷奖。他抓住这两个奖项颁奖礼的机会表达政治态度。作为一个年轻人,西班牙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以至于他不得不在获奖感言中提及内战,而耶路撒冷奖则集中了他对以色列的复杂感情。


阿瑟·米勒在1987年结束了《自传》的创作。对米勒来说,时间如潮水般涨落,也正是这潮水把真相与虚构冲刷到一起,相克相生,能量既向前又向后涌动。这部自传是想记录不断变化的经验的努力,想听见回声,想理解那些顿悟般突然降临的时刻。


图片


2005年2月10日,米勒去世,英国全国发行的报纸《独立报》清空头版所有新闻,只刊发了一件事——一位剧作家之死。他为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说话,挑战那些想让他参与罪恶共谋的人。现在,他躺在了他某一天坐下来动笔写的剧本的不远处,在那个剧本里,他写了一位生命还剩二十四小时的推销员,他的梦想总是不对,但他抓住了世界上百万人的心,半个世纪以来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