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 | 关山月:山河万里,且画且行

作者:密斯赵

关山月是著名国画大师、岭南画派代表人物。青年时他出身微寒,却义无反顾地选择画画作为自己的终生事业;他曾在动乱年代坚持创作漫画,针砭时弊,也曾在抗日战火中引领现实主义国画新风,为此,他走遍了祖国的名山大川,在他的画里,有他对艺术严肃的思考,更有他对这片土地深沉的爱恋。

于苦寒之中生出才与情

1912年10月25日,广东阳江的一户没落书香门第中,一名男婴呱呱坠地。关家的当家人关籍农是名教书先生,颇有些学问,他将小儿郎命名为“泽霈”,取“广降恩泽”之意。同时,也因为这一年正好是辛亥革命的开始,又为他取了一个乳名叫“应新”,希望他能适应这个新生的时代。

关泽霈六岁上私塾,八岁进学堂。天资聪颖,尤喜绘画。每逢假期便随兄长及堂叔学画炭像,废寝忘食,乐在其中。家里买不起颜料,他就用植物汁水自制,不但能像模像样地画出家门口的老梅树,甚至连复杂的中国地图也能严谨地临摹复刻。如此天赋,却困于家境,只得选择收入稳妥的教师职业。

1928年,16岁的他进入阳江县立师范学校读初中,两年后于该校的初师班毕业。接下来的三年,关泽霈去到广州市立师范学校深造。本科毕业后,他留在广州九三小学任教。

22岁那年,关家遭遇变故。关泽霈的生母和父亲相继去世,他只能把一个弟弟送到了已出嫁的妹妹那里,再把另外两个弟弟送进了孤儿院,最后留一个才6岁的幼弟带在身边。难得的是,在这么差的经济条件下,在这么重的家庭负担之下,他依旧没有放弃绘画这个爱好。没钱请老师,全靠自学钻研。

比艺术上的伯乐高剑父先出现于关泽霈人生中的,是他一生的挚爱李小平。这是一段饱含艰辛与温情的师生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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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月与夫人李秋璜合影

那是一个下着小雨的冬天,时任班主任的关泽霈正在给班里的学生批改作业。他在一本作业本中看见了一段“心声”。有个女生告诉关老师,她的父亲生病了,病得很严重,但家里没钱,看不起医生,或许不久之后,她就要辍学回家了……

关泽霈立刻将作业本翻到封面,原来这个女生叫李小平。这是一个外貌平平但成绩非常优秀的姑娘,她最特殊的地方是因为家境不好读书晚,所以是班里年龄最大的学生,都16岁了还在念小学。

李小平的境遇令他想起了自己相似的童年往事。当时家里很穷,甚至没钱买鞋,常常光脚走路。而广东地区一年四季都有灼热的阳光,把地面晒得非常烫脚,这种生理上的痛苦令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同病相怜又惜才爱才的关老师,马上开始为李小平奔波。一方面向学校申请到了免费午餐,一方面自掏腰包接济李小平,课外时间还抽空给她免费补习。可是最后,病魔还是带走了李小平的父亲。

李父一走,高利贷的债主就找上了门。他们逼迫李小平替父还债,还说如果没钱就用人来抵偿。哪有少女受得了如此的折磨?李小平走到珠江边,打算投河自尽。幸亏一名校工看到并阻拦了她。

此后,学校方面引起了高度注意。将李小平接到了学校住宿,老师们还筹钱帮她还清了债务。同时提供了勤工俭学的机会,让李小平晚上在学校里帮忙打杂,自食其力,解决温饱。

作为班主任,关泽霈负责资助李小平的学费。为了回报关老师,李小平经常主动替他洗衣服和打扫卫生。由于年龄只差7岁,随着接触的次数增多,两人之间逐步产生了超越师生关系的情愫。但毕竟是师生,两人都扭扭捏捏,不肯挑明。

哪知关泽霈与李小平之间的情意全被同事们看在了眼里。最后由学校指定的监护人张英逢牵头,撮合了这对有情人。

婚后,两人和关泽霈年幼的弟弟关泽雯一起过日子。李小平毕业后,也成为了一名小学教师。她承担了所有的家务,让关泽霈能全身心地扑在事业上。

若干年后,默默无闻的关泽霈变成了鼎鼎大名的关山月,李小平也更名为李秋璜。两人相伴一生,在画坛是出了名的感情好。

于离散之间结缘名师高剑父

1935年的某一天,关泽霈的伯乐出现了,他就是岭南画派的主要创始人高剑父。高剑父曾在一篇文章里写道:“关山月是真真正正能够领悟我的中国画革新理念。”这一评价可谓非常之高了。

两人相遇的时候,时年56岁的高剑父已然是在国外巡展的中国著名画家,而关泽霈只是默默仰慕大师的一个小粉丝。有一次,关泽霈听说高剑父要在中山大学开课,他鼓起勇气问朋友借了学生证,打算冒名去听上一节课。

课上,高剑父要求学生们临摹自己的一幅画,然后在教室里来回巡视。忽然,高剑父眼前一亮,停在了关泽霈的跟前。关泽霈心跳加速,稳住呼吸,仔细地刻画每一笔。看了好久,高剑父才开口问他是哪个班的。关泽霈以为高老师发现了冒名顶替的事情,羞愧万分,于是结结巴巴承认错误,请求原谅。不料高剑父却哈哈一笑,拍着年轻人的肩膀说:“你明天不用来这里了,到我的春睡画院去学画,不收学费,包吃包住。”

原来,高剑父也不是艺术世家出身,祖上是乡下的郎中,少年丧父,家境贫寒。通过那次当堂临摹,他在关泽霈的笔下看到了不可多得的潜能,爱才之心顿起,才当即把关泽霈招入了自己的画院。

春睡画院位于广州市越秀区象岗山南麓的朱紫街87号(现址为解放北路861号高剑父纪念馆)。这是一间依山而筑、三幢并立的老屋,始建于晚清。1930年,高剑父购得后将其改建为画院。“春睡画院”的名字取自《三国演义》,罗贯中曾在文中借诸葛亮之口,吟出了“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的绝妙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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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师高剑父

关泽霈一走进画院的大门,就被美妙的景象深深吸引住了。这里环境幽静,绿意葱茏,井水清澈,还有漂亮的圆拱门和琉璃窗,美极了。大厅是高剑父给徒弟们上课的地方,前座东侧二层阁楼则为卧室,屋后花园有半亩大小,池塘边植有姜花,时有水鸟飞过。

有名师名楼如此,子复何求?就这样,23岁的关泽霈成为了高剑父的入室弟子。高剑父为他起了个笔名叫“关山月”。“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这可是李白的名诗。

李白当时写诗是为了感叹唐朝边境的战乱之苦,而当时的中国也已经在西方列强的侵扰下动荡了许久。高剑父为他取这个笔名,是希冀爱徒将来能用笔墨一振国威。

关山月没有辜负师傅的期待,三年后就出师了。然而此时,日军的铁蹄已经踏进了中华大地。

1938年,关山月跟随高剑父和其他师兄去广东四会写生。当年10月,广州沦陷,高剑父只得回广州处理事务,师兄们跟随难民逃难。得知高剑父去了澳门的普济禅院后,关山月打算千里寻师——足足四十天,徒步近千里。

高剑父见到关山月后,又惊喜又感动,拿出收藏的诸多古代字画供爱徒临摹。关山月如获至宝,熬夜研习。只是高剑父经济窘迫,只有古画,没有现钱,无力资助关山月的日常开支。

幸而佛门慈悲,普济寺的主持得知后便邀他在厢房免费住下。看到关山月每天只吃一个面包充饥后,寺里好心的慧因师傅便时常施舍食物给他。但关山月并不总想受人恩惠,常饿着肚子替渔民画像赚钱,后在朋友的帮助下,以每月三元的报酬在洁芳中学做了兼课老师,生活才暂时稳定下来。

两人熟悉后,有一天慧因劝他说:“外头那么乱,不如出家吧。虽没有大富大贵,好歹也能安心作画。”哪知关山月一口回绝说:“国家正在打仗,人民正在受苦,我怎么可以长久躲在这里呢,况且我的妻子还不知道身在何处呢。”

原来打仗后通讯不便,关山月早就和妻子李小平失联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给广州寄信。每次寄出,都盼着李小平的回信,然后失望,接着再写再寄……

终于有一天,寺里来了一个广州的老朋友。关山月急忙向他打听李小平的消息,这才得知,她供职的学校已经停课,后来加入了广州模范团妇女连,忙着抗日救国。关山月赶忙给妇女连寄了一封信。失散的爱人终于又能在一起了。

于危难之际开创笔墨抗日

与妻子团聚后,关山月并没有留恋这份安定。27岁那年,他告别了老师和妻子,开始了独立单飞的“旅绘”生涯。

关山月背起画材,从广东出发,在广西、贵州、云南、四川、甘肃、青海、陕西等省收集素材,体验民生。要知道,这个时候可不是文人墨客尽情游览祖国大好河山的盛世。恰恰相反,这时的中国人民正在承受抗日战争带来的灾难与痛苦。因此,关山月这一时期的写生作品几乎全是冒着生命危险创作出来的抗战画作。短短几个月,关山月便创作了《从城市撤退》《三灶岛外所见》《渔民之劫》等画作。

在长卷《从城市撤退》中,画家将传统的、表达文人闲情逸致和山河之美的“行旅图”变成了风雪皑皑、满目疮痍的“流民图”。关山月回忆说:“当时我觉得当亡国奴是很惨的,目睹和亲身体会告诉我,广州逃难都这样惨,寒冷的北方之逃难惨象就可想而知了。因此我想,画北方逃难题材不是更能揭露日寇的侵略暴行吗?”

接着,关山月便将人生中的第一次个展献给了抗日主题。画坛新人关山月的“抗战画展”在澳门横空出世后,不仅得到了画家叶浅予、张光宇等人的肯定,还应邀至香港公展,受到了一批进步文化人士如端木蕻良、徐迟、叶灵凤等人的关注和积极评价,他们在《大公报》《今日中国》《星岛日报》等报纸上将关山月称为“岭南画界升起的新星”。

关山月没想到自己第一次举办画展,就受到了“观众的格外欢迎”,他表示“并非我的艺术怎样高明,之所以得人心,是所画出自抗战”。

抗战画展的成功让关山月坚定了艺术报国的信念。之后的三年,关山月一边办展,一边创作,将抗战画作从曲江、桂林、澳门、香港、韶关一路带到了成都、重庆、贵阳、昆明及乐山。几乎整个南方都感受到了画家“刀笔江湖”的力量。《漓江百里图》和《中山难民》等都是那一时期的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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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画中的关山月

工作告一段落后,关山月回到家,见到三年没见的妻子后,热泪倾泻而出。两人约定,之后丈夫要是再出门写生的话,妻子一定要携手并行。当晚,关山月专门制作了一枚印章作为纪念。再次出发之前,李小平瞒着丈夫偷偷典当了一批衣物换成旅资。

两人到了贵州。关山月为了画好黄果树瀑布,不假思索就开始攀岩。李小平紧紧跟在丈夫的身后,抓住他的衣角,替他托底。等到关山月完成创作时,李小平才发现自己已经紧张得浑身衣服都湿透了。有一次在山区,李小平得了肺水肿,关山月和衣而卧,整夜不眠。春夏秋冬,两人互相扶持,恩爱有加。

此后的两年,关山月告别西南,带着李小平远赴西北。有意思的是,在敦煌,李小平也被激发出了对绘画的兴趣。

在石窟里临摹壁画的条件十分艰苦,关山月只能半跪着作画,有时还得爬进佛龛里。李小平负责给他递画笔和颜料。最麻烦的是每天下午,洞窟里暗得很早,光线不足。李小平必须找来油灯或蜡烛,高高举起,替关山月照明。

因为洞窟密不透风,时间久了就会体感闷热。长时间专注绘画的关山月时常满头大汗。李小平就在旁仔细观察丈夫的脸,只要看到他舔嘴唇,就马上递上水壶。有时候石窟顶上还会有蜘蛛网掉落在关山月的头发上,细心的李小平就会小心地帮他拿掉。这样日复一日的仔细观察和辛勤劳作下,李小平也开始感受到了壁画的魅力。每到夜晚休息时分,她就会向丈夫请教艺术上的知识。这样的浪漫,人间少有。

令人赞叹的是,只用了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关山月就临摹了82幅壁画。其中当然有李小平的功劳。后来,开画展的时候,李小平就改名为李秋璜,其中的“璜”便是敦煌中“煌”的谐音。

除了在敦煌临摹壁画,夫妇俩也在黄河流域接触了大量牧民。之后,关山月回南方举办西北主题的画展,《塞外驼铃》《黄河冰桥》《鞭马图》《今日之教授生活》《蒙民迁徙图》《祁连放牧》《铁蹄下的孤寡》等都是这一系列里的作品。后来,《祁连放牧》一画还代表中国参加了联合国在巴黎举行的教育展。

值得一提的是,关山月在表达牧民豪迈奔放的性格特征之外,依旧觉察到了他们渴望和平的内在需求。比如《铁蹄下的孤寡》,孤儿寡母艰难地在雪里行走,母亲怀抱着幼儿,一个布包裹是她仅有的家当,身边的大孩子年纪那么小,也已经替母亲扛起了生活的重担,抱着一个沉甸甸的行李。而孩子的父亲呢,也许已经丧生在了敌人的铁蹄之下。

于浩劫之时信仰梅花精神

日寇被赶出中华大地后,人民有了稍作喘息的机会。李秋璜的心思花在了刚出生的女儿关怡身上,关山月则将精力集中在了学术上。1948年1月,他改任广州市立艺术专科学校的教授兼国画科主任,与年近古稀的恩师高剑父以及陈树人、黎葛民、赵少昂、杨善深一同,在广东省民众教育馆和香港举办了联合画展,并当选为中华全国美术会理事。

1950年,关山月任华南文艺学院教授、美术部副部长、华南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委员。他好好做学术的理想终于实现了。

20世纪60年代的头几年,五十开外的关山月孜孜不倦地坚持着创作与著书,他与其他画家一起实地写生,收集第一手的鲜活资料。一切看似欣欣向荣的时候,命运的齿轮却在悄悄地往另一个方向转动了。

先是去广东阳春“四清”,再是下放“干校”,整整有五六年的时间,关山月身陷在各种“运动”中。独生女儿关怡也在“知青下乡潮”中被安排到中山的农村。

这一处境直到上世纪70年代才有所改善。1971年,年近花甲的关山月被任命为广东省文艺创作室副主任,赴广东茂名、博贺港、海南岛等地写生。次年,作品《朱砂冲哨口》《林区晨曲》《南方油城》参加“广东美术摄影展览会”。之后等待关山月的是又一个长达五年的创作高峰期。他的足迹遍布阳江、博贺、湛江、苏州、杭州、韶山和乌鲁木齐等地,佳作频出。不料,厄运却再次降临在这位“艺术之子”的身上。

1976年,关山月所画的《悬梅》被别有用心的人看到了。他们说,画中向下走势的梅枝是“倒梅”,是在隐晦攻击社会主义。于是,64岁的老画家被人诬陷为反动学术权威,关进了牛棚,头发也被剃成了阴阳头。

最担心他的人就是妻子李秋璜。她知道这些年来,有一部分人嫉恨关山月,恨得牙痒痒。关山月的眉心有痣,所以找人在牛棚里“修理”他非常容易。看到被揍得鼻青脸肿的丈夫,李秋璜心痛不已,她用胶布遮住了关山月的眉心痣,希望他能逃过劫难。此外,她还给丈夫做了一件厚厚的棉背心,用来保护内脏。

这时,有人劝她和关山月离婚,早点划清界限,就早日脱离苦难。李秋璜毫不理会,宁可沉默地扫厕所、挑粪,等待拨云见日的那天。

这一天被他们等到了。

1978年,浩劫结束,全国喜迎改革开放。关山月任广东画院院长,1979年10月,当选为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无论是国内,还是海外,他的名誉都得到了恢复。

关山月老当益壮,创作激情得以再次爆发。从66岁平反,到89岁辞世,关山月奇迹般地做到了年年有新作。他用画笔歌颂大好河山,歌颂松梅气节,歌颂乡土民情。

2000年7月3日,为国家、为人民、为艺术用尽最后一滴心血的关山月在广州逝世,享年89岁。

来源:各界杂志2024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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