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尔夫说了一句太有名的话:“女人要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在伍尔夫看来,一间自己的房间,除了女性需要为经济独立而努力,更意味着她们始终必须为精神独立而奋斗。
几年前,我有了一个小房子,朝北的窗外是十几公里长的青山,我将它定义为工作室,并作了许多率性的改造。首先是将整个客厅的功能改成了书房,让它有整墙的书架和两米多长的书桌。一个小房间用于作画,一个小房间做暗房,冲洗照片,还有一个小房间放满了架子,准备用来放置预计会很高产的绘画和摄影作品。
阳台和室内都养了花草。高大的龟背竹,茂密的棕榈树,芭蕉、竹子、蕨草、霸王芋和天堂鸟,以及茉莉、玉兰和凌霄花——最后这三种植物于我,是对故乡的随身携带。
这个工作室终于“准备就绪”,一晃三年过去了,我在里面只做了一件事:发呆。
一旦走进这个房子,我不但无法工作,连阅读都变得困难。因为每个角落都是美的,坐在餐桌旁,可以和青山对望,坐在书桌旁,对面的绿植赏心悦目。坐在阳台就更不得了,看看这棵花、那棵草,看看风如何吹着窗帘的白纱,不由得出了神。连卫生间都让我流连,因为坐在马桶上可以看窗外的苍翠山脉,碧空流云。
有的时候,我正要离开工作室,坐在玄关换鞋子,看着一屋子郁郁葱葱的植物,看着白墙发出美妙的光辉,我都会不知不觉地坐上好几分钟。
我常说,生活必须是美的。但它美到了这个程度,我发现,我只能发呆。发呆没有生产力,我努力着想改变自己和工作室之间的关系,比如,在里面呆久一点,也许就不会发呆了,可以如愿地进行创作,生产作品。
于是我尝试了几回,有时候在工作室住一天,有时住两三天。但更令我吃惊的是,这个工作室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都那么美,依然是每个角落都令我发呆。
有一次,我已经准备离开了,坐在沙发上,转头看看左边阳台的花草,右边落地窗外的青山,突然涌起一阵倦意,我在沙发上躺了下来,进入了沉睡……其实那一刻我并不疲倦,我意识到,是这些花草、青山、光线、微风,以及沙发柔软的触感,催眠了我。
我进一步察觉到,自己的阅读、书写和创作几乎都是在忙碌的场所里完成的。甚至是课堂上,在学生们离开教室去创作实践的那十分钟或半小时里,我一个人待在教室能够高效地阅读、思考,甚至是写作。有时,我在家里做着菜,头脑里突然出现画面,会赶紧放下菜刀,把场景摆拍出来,再回到灶台上继续干活。因而,我的创作效率和生活场所的混乱、忙碌构成一种奇特的正比。
这大概是过去的我长年忙碌所导致的一种“基因突变”,就像维特根斯坦在炮火纷飞的一战战场上思考哲学并提出发问一样,是相似的“症状”。我是这几年才“闲”下来的,之前的那些生活,堪称手脚并用,总是一天要干两天的活。工作的同时读书,学专业的同时学语言,在不同的地域之间奔波,坐飞机坐到抑郁。
我始终不清楚,是否是过去的忙碌,换来了现在的闲暇,还是现在的闲暇并不值得用那么多年的忙碌去换得。生命的得与失无法清晰地量化计算,只能说,走过的一切路途,都是某种宿命。
或可以说,我亲手打造了一个可以用来发呆的屋子,就这一点,都能够算得上一个幸福的中年(女)人?是的,没错,既然在这个屋子里我只能发呆,何不用它来好好发呆呢?在窗外的芸芸众生普遍忙得连轴转的时代,好好发呆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李白都说“冻笔新诗懒写,寒炉美酒时温”,天气一冷,就好好地暖茶喝起,把写诗这件事搁置起来,我有什么重要的大思想,非得生产不可呢?
细想之下,会发呆的人恐怕都并不呆,因为发呆的核心并不是“呆”,而是观心自在,静修自持,类似于禅宗里用静心冥想来重整生命态度的过程。在发呆中,一个人能够寻找自己内在的锚定点,将注意力从纷扰的内外环境中收回,摆脱分心杂念,让心绪重新回归澄明。
发呆,也是一种内观。如果说得学术一点,是一个人变身为不偏不倚的旁观者,如实观察世事万物——包括自己真正的模样。如果说得简单一点,是一个人看着世事更迭,看着自己内心的起念动念,如观看云起云涌,体验“无常”的存在和“无我”的实相。
内观是普适的,众生平等,任何人都可以内观自我。据说,只要每天进行一小时静坐冥想,坚持两个月,一个人的情绪就会变得更加平和,幸福感得到提升。这让我想到黑塞说的:幸福是一种方法,一种能力,你的内心必须有一处宁静之地,让你可以随时从外在的世界中退回去,在那里,成为你自己。黑塞说的“退回”,看似有些像心理咨询领域常说的症状“退行”,但这退行,不是一个人能力上的倒退,而是精神世界的提升。
我看过加州大学的一个研究,证实了将内观作为日常功课的禅修者们,前额叶的基本功能中如身体系统调节能力、沟通能力、情绪平衡能力、应对能力、同理心、对恐惧的调节能力,以及自我洞察能力等都能获得助益。并且,长此以往,内观者的大脑结构会发生变化,比如前额叶皮质区、扣带回皮质区、眼眶前额叶皮质区都会增厚,越是经常内观,这些脑区的皱褶越是增多。
这些研究可能过于学术,所以要说回我的发呆。苏轼心心念念着“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我如今,不正活在苏轼的美好愿想中吗?
于是乎,我有一个屋子,名叫工作室,用于练习发呆。如果别人觉得太浪费,我无法用太多令人费解的冥想、内观等为自己辩解,但可以理直气壮地借古人的诗说:“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给黎明写着信】是连芷平在笔会的专栏
作者:连芷平
文:连芷平图:连芷平编辑:钱雨彤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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