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好带着学生去行走
作为语文教师,教学中我时常遭遇难题:为什么不少学生平时阅读量很大,语文成绩却总是提不高,尤其在做阅读理解等题目时,好像永远不能与作者共情。这些都让我思考,如何更好地让学生理解与自己生活相去甚远的课文场景?如何将美文中传递的生活意义和价值,迁移到我们现实的生活中?
与周遭的同行攀谈,大家似乎都遇到了类似的情况,学生感知力的匮乏,是做再多题、背再多解题模板都无法解决的问题。他们缺的到底是什么?是生活。文章有千千万,贯穿其中的共通的解读路径,是真实的生活经验。由于我自己对建筑颇感兴趣,从去年开始,我就尝试带着学生通过City Walk(城市漫步)的方式将阅读文本与学生的生活经验相串连,这也让我意外发现,不少学生在语文学习中所遇到的无法共情,正是因为他们生活与文本的脱节。
学生与生活的“距离感”,如何才能补上?
当老师的这些年,我发现,很多时候并非学生对语文学习不认真、阅读的书籍少,问题的症结在于他们缺乏必要的生活经验和生活逻辑,所以难以理解文本中人物的性格、情感,缺少了这份感知力,也无法与文章中的人物产生共情。
当学生被困在书本中时,即使有无限畅想,这些知识也不会迁移到生活中,更不会迁移到其它的文本学习中。如何为学生补上这一课?行走的语文课是一个办法。
行走前,学生在阅读资料上写的批注
记得七年级上学期讲到《济南的冬天》一课时,学生们就对城市气质、城市文化的话题颇感兴趣。刚刚过去的暑假,我带七升八年级的学生去步高里的老弄堂体验了一次City Walk,让学生走进“上海的夏天”。
从小生活在上海的学生可能大致知道,陕西南路的步高里是典型的老上海弄堂。行走课程开始前一周,我鼓励学生阅读几篇与弄堂相关的文学作品,并在彼此可见的网络平台上发布批注内容。但是,学生对弄堂的不了解程度,还是远超我的预估。比如,有学生读了“一栋小楼硬塞进去七八户人家”(出自路明《静安别墅,我的弄堂》)的描述后,在“静安别墅”这个名称旁批注:“用别墅来形容拥挤的弄堂,富有讽刺意味。”失笑之余仔细想想,学生不知道过去对各类建筑形式的命名渊源,又怎知此别墅非彼别墅呢?于是,我让他们再读程乃珊的《上海弄堂》,了解“里”“坊”“邨”“别墅”这些名字背后的门道。
在行走过程中,学生们缺乏生活经验的短板也不断暴露出来。当日室外气温颇高,问及屋内明明装了空调,为何有人还要出来乘凉时,有学生回答:“因为空调坏了吧。”对于一些生活优越,从小没有为电费而发过愁的孩子来说,他们可能还没有“节俭”的概念。这也说明教育确实要打破课堂的一隅,走出课本,让学生有更开阔的视野和更深入的思考。
回头想来,这些不也正是单纯的文本阅读所无法抵达的边界,正是行走的语文课的意义吗?
城市空间,就是可赏析可解读的文本
当学生带着一肚子的问题来到步高里时,他们以小组为单位,提前准备了讲解词,在现场依次充当“小小讲解员”——这是活动当天的任务之一。从弄口的牌楼,到晾衣服的小广场、主弄和支弄,他们“移步换景”地进行实地讲解,轮到讲“门”的学生会带大家找到这样一扇门,再作介绍。他们的讲解吸引了不少居民,一位爷叔原本正在浇花,拿着洒水壶就过来跟他们热情地聊天、解说。
行走的课堂,让不少学生感到“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提前阅读了相关的文学作品和资料。就像是有了“导航”,他们会沿途寻找文字留下的轨迹,在空间的交叠中跨越时间造成的距离,收获心有灵犀的共鸣——“这就是王安忆写的晒台上‘滞着不动的衣衫’啊!”“屋里真的很‘浅’,走三步两步就到头了。”
陌生,是因为他们发现真实的弄堂与想象中的有许多不同。尽管已经多次读到“老虎窗”,但真正看到那扇从屋顶斜面耸出头来的窗子时,学生纷纷惊呼:“竟然是这样!”为什么要在屋顶开老虎窗呢?阳光耀眼,学生望着明晃晃的窗玻璃,瞬间了然:为了阁楼空间的通风、采光。我发现,此时学生渐渐跳出书本,对语文与生活的关联有了更切身的体会。
行走过程中,学生独到的观察,给了我很大惊喜。有学生观察到,一处窗台上放着满是钉子的粘鼠板,底下还放着下了药的大米,用以吸引老鼠;有学生观察到,家家户户门口都种了小盆植物,其中一户人家的报箱是用塑料水桶裁成的,上面结出了蜘蛛网;还有的看到,公用灶披间里并排放着五只煤气灶,室内悬挂的基本都是光秃秃的灯泡,唯独支弄口石库门门楣上的那盏灯有灯罩,等等。
建筑可阅读,城市空间就是一种特殊的文本。书本上的文字,在这一刻化为了鲜活的、具象的日常生活,被孩子们充分地感知、理解。
还记得去年暑假,我第一次带学生们参观鲁迅故居,带他们实地去看一看萧红笔下《回忆鲁迅先生》中那个真实的鲁迅的书房。原本,学生们会觉得鲁迅既严肃又遥远,书中描写的那些床上的帘子、台灯、书桌上的毛笔等细节有点“啰嗦”。但当真实的鲁迅书房在我们面前徐徐展开,知晓了萧红与鲁迅交往的趣事后,学生们终于能够理解“金不换的毛笔”,许广平亲自刺绣的床围都带有怎样的生活深意。
语文课之变,让学生感悟人间烟火
行走之中,更是可以从观察到的细节读懂生活的本质。放置捕鼠装置,可见有老鼠出没,反映出旧式里弄在居住环境上客观存在的问题,这也是上海弄堂越来越少,老城区不断进行改造的原因——要提升居民的居住品质。而家家门口种的植物,则让大家感受到了弄堂居住空间虽小,但居民生活都很从容、有朝气。灯泡的讨论也很有意思,室内的灯泡没有灯罩,是老上海人讲求实惠的性格体现,自己家里用,不必花里胡哨;弄堂口的石门就得考究、体面一些了,得装灯罩……
看着学生在讨论中总结出这一点一滴,做老师的不禁有点激动。由现象出发,层层深入,解读背后的心理、文化,这不就是平时训练的文本赏析吗?这些孩子是否发现,其实我们语文学习的价值,不仅仅存在于字纸之间?语文学习的重要价值,就是从文字出发,去认识、理解世界,思考、解决生活中的问题。
同时,初中生写作最大的问题之一是“闭门造车”,学生们往往找不到合适的素材。而城市行走不仅给了他们实实在在的素材,更重要的是教会学生如何在生活中发现细节、结合个人经历进行联想、提炼主旨,让学生触类旁通,在平时的生活中也能敏锐地捕捉素材,灵活地处理素材。
行走活动结束后,学生们纷纷写了作文,记录自己的感想。从字里行间,能嗅到他们成长的味道。有学生觉得,在紧张的学习生活中体会到了“从前慢”的静谧美好,决心在匆忙的日常中放慢脚步,多发现沿途的小美好。有人担心弄堂上空那一圈圈电线在下雨天会否有安全隐患——这是一个关注民生的孩子,提出一个值得在物理方面再作探究的问题。有人跟自己的父母、爷爷奶奶聊了聊他们的弄堂往事,对当年在弄堂里滚铁圈、跳房子,用凉水泼洒地面降温,吃井水浸西瓜消暑的生活心向往之,拉近了与长辈间的距离。每个人都获得了一个有真实感触的、与众不同的作文素材。
学生的任务单
也有孩子有更深入的思考。居住空间是否会塑造人的性格?如何保护有特色的建筑,保留城市的个性?如何平衡新与旧、保护与发展之间的关系?有学生是这样写的:“一味守旧必然有着与世界脱节的可能,但一味顺承新世界的飞速发展,必然也有着文化特色减少的可能。”这便是语文素养的提升。他们正在从语文出发,走进生活所构建的多元文本,去理解生活,表达生活,再更好地走回来,学习语文时拥有更开阔的视野和更深入的思考。
生活的本质,能够串联起所有的语文课文、阅读文本;学生生活中的经验,可以迁移到文本中,又代入到生活里。在文本与生活的来回串联中,学生会渐渐将这些情感内化为自己的精神世界,提升语文素养。
【学生作品摘登】
那条两侧被法国梧桐遮蔽的路上,柳暗花明般显出一道门。且不走近,耳际便是一个正常的周一早晨都市该有的样子——亮黄的自行车在落叶上轻盈而过,一辆接一辆的汽车在眼前驰去,一切都在喊叫着——赶时间,赶时间!一切发展着,喧嚣着,变化着……
当那些景象——泛黄的楼面,颜色并不均匀的乌漆大门,在空中略显纷乱的电线,陈旧的竹凳,凹凸的灰色路面,一一进入我的眼睛,我的耳际一下子隔绝了那些声响。莫非这一步,不只是改变了坐标,也走入了时空的纵深?
入口的水井上,刻着可爱的兔子图案,这里头,当年浸着谁家半大小子放的西瓜?没准儿,晚一些的时候,他便和同住一个门牌号下的小伙子们,汗衫短裤,飞也似地出来,从中取出水灵灵的瓜,回家几家人招呼着左右门牌号的邻舍,搬出竹凳小桌,大快朵颐。小伙子们下巴淋漓地吃完,用手一抹,嬉笑地找空地丢沙包。男人们点着烟,不疾不徐地摇着扇子。
——沈奕萱
我们去时是上午,阳光正好,照射在红色砖瓦上,映出一片片暖色调。红白相间的拱形遮阳篷为每扇窗增添了点西洋味,好似每扇窗后都是一个小小的店铺,贩卖着岁月的痕迹。
偶尔望到乌漆木门后,人们居住的地方,心中不免有些颤动。这里的阳光很好,却照不进人们的家。这里好像一直是暗的、拥挤的。老一辈的实惠永远停留在这里,也似乎伴着杂乱的电线,被困在了这里。
这里比不上一些街区华贵、典雅,但却有它的韵味。旧、新两个字承载着时代的变迁,历史的记忆。一味守旧必然有着与世界脱节的可能,但一味顺承新世界的飞速发展必然也有着文化特色减少的可能。无论如何作出选择,都势必要舍弃一样珍贵的东西。在摩登中造烟火气,在弄堂里添摩登?
——胡若予
弄堂的两边停放着电瓶车,晾衣杆在人们头顶上纵横交错着,裸露在外的水管滴着水,一排凌乱中充满浓浓的市井气息。报箱、牛奶箱、老虎窗……匆匆走过,一切都值得回味。
抬眼望去,小路大半被盆栽占领了,枝叶使劲地向外生长,与相邻的交织在一起,连成一片。铺天盖地的绿溢出花盆,在砖缝中流淌,在路的尽头徘徊,绵延在脚下,在时空里伸展、生长。平日里能在庭院摆弄花草,是多么惬意的事情!
素红的砖墙上一株随风飘荡的小草引起我的注意。夹缝而生,傲然挺立,在红墙的衬托下,如此耀眼,如此恣意。此前多次想象过废旧的墙上布满爬山虎藤条的沧桑场景,然而,身在高墙的小草的这份固执与洒脱令我惊叹。在这里,暮年的沧桑与新生的活力交织在一起,令我震撼。
—— 刘蕙甄
作者:钱好
文:钱好(作者为上海民办兰生中学语文教师)图:受访者供图编辑:张鹏责任编辑:樊丽萍 姜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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