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食专栏 | 南亚植物性饮食是如何占领北欧餐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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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故事,知良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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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作者: 陈保维,关心日常生活中的可持续创变与植物性饮食的亚洲经验,曾共创生态实践共同体“可持续冒芽日”。



南亚有着悠久的植物性饮食传统,比如印度就拥有当今世界上人数最多的无肉饮食人群,纯植物饮食的实践也在近年来逐渐浮现。有着丰富的纯植物料理的南亚烹饪,因其风味、营养和可获取性,已占领了许多西方人的日常餐桌,较中餐之流行有过之无不及。尤其是对于西方的植物性饮食人群而言,南亚饮食的魅力更是势不可挡。本文基于笔者在瑞典的亲身经验,一窥南亚的植物性饮食是如何得以占领北欧餐盘的。了解南亚的植物性饮食文化,既能为我们的餐桌增添多样的滋味,也能启发我们看到中国的植物性饮食传统难以被取代的价值与特色。



悬壶济世南亚菜


“印度菜、中国菜、意大利菜,是最能打的。万一世界上只能留下三种菜系,那我希望是这三样。”


那天我做了麻婆豆腐、凉拌菠菜和炒饭招待我吃植物性饮食的瑞典朋友们。托比一如既往沉醉地咀嚼,又对中国菜赞美一番,然后发表了此番宏论。印度菜、中国菜和意大利菜,的确是欧洲人所熟悉的烹饪文化中,植物性烹饪传统最深、拥有最多美味的植物性菜肴的菜系了。


“法国菜不和意大利菜一样厉害吗?”我问。


“法国人做一餐饭,恨不得用上一整个园子的牲畜。离了肉,法国菜根本就煮不了。”托比戏谑道。


我想到了我的一个吃植物性饮食的法国朋友艾娃。一起吃午饭时,我曾问她,你平时都煮什么菜?艾娃告诉我,她平常做得最多的就是咖喱和豆腐了。这位不吃炖牛肉、鹅肝酱和油封鸭腿的法国人,印证了印度菜和中国菜对欧洲植物性饮食者影响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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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人朋友们爱做南亚菜:鹰嘴豆咖喱(上)和馕(下)


最近刷短视频看到,上海新开了好些阳春白雪的“北欧料理”馆子,不仅价格骇人听闻,且味道颇有争议。可惜,“北欧料理”在托比这个一个瑞典人对于世界美食的评点中,完全不占一席之地。


瑞典人对于食物不得不谦卑。和物产丰饶的意大利、印度或是中国比起来,北欧的饮食传统的确显得局限。于是,北欧人,特别是植物性饮食者,需得把自己的餐桌国际化,藉助跨越国界的食物熬过重复的日常生活。热爱下厨的托比,厨房像个亚洲超市,酱油、花椒、芝麻油无奇不有,一柜子的南亚香料琳琅满目。我身边的瑞典人,即使不吃植物性饮食,也很少会专门下瑞典菜馆或者做瑞典菜。满大街的南欧、中东、亚洲饭馆,之于瑞典人,就像是中国城市里的川湘餐厅、东北饭馆和清真面店,让他们得以不断更换口味。瑞典超市的亚洲和中东调味料之丰富,也是很多其他欧洲国家不能及的。在瑞典,“瑞典菜是被边缘化的”,托比说。


在瑞典生活的两年,除了宜家的平价素肉丸,我没吃过几次“北欧料理”。相反,我最大的收获,是对南亚菜的痴迷。日日下厨,印度菜是我吃厌中餐和意大利面时料理灵感的最大来源;出门觅食,往往最终还是选到一间南亚馆子。


温暖妥帖的南亚菜,在冰冷朴素的北欧,是从南亚次大陆前来悬壶济世的礼物,特别是对于植物性饮食者而言。还记得第一次在斯德哥尔摩外食,我在市中心进了一家印度餐馆。油润喷香的咖喱装在金属的碗里,和馕一起端上来,在蜡烛的火焰下澄澄发光。那是我第一次吃到印度菜。是从未尝试的那种浓郁深刻的风味,不同于我所吃过的任何中国菜,但又深深地满足了我对亚洲食物的乡愁。陌生与熟悉之间,南亚餐馆让我确实地感受到了“生活在别处”的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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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斯德哥尔摩的巴基斯坦旁遮普餐厅的扁豆咖喱(Dal)、菠菜咖喱(Palak Paneer)和马铃薯豌豆咖喱(Aloo Mutter)


而在每一个不想跋涉到超市买菜,也不愿花钱外食的夜晚,只要记得厨房里还有一包扁豆,就能觉得无比心安。烹调南亚料理,需要用到许多香料,因此烹饪的过程就如在夜里打开自己的藏宝箱细数收藏般,令人放松。往滋滋微响的油锅里放进切好姜、蒜、辣椒,心情余裕的话,我还喜欢撒入孜然籽、芥末籽或芫荽籽,再抓进一把葫芦巴叶。十数秒后,看着万物一齐颤动在油花里,蒸腾出熟悉的味道,关火,放入葛拉姆玛萨拉(Garam masala)、辣椒粉、孜然粉、芫荽粉、姜黄粉、黑胡椒、肉桂粉,并浇入番茄泥或番茄罐头翻炒一番。此刻,香料的辛香融化在番茄的甜味中,仿佛一盏蜡烛,把厨房点亮起来。最后,放入洗好的红扁豆,倒进半罐椰奶。等豆子煮烂,满锅盈盈含光的橙黄的扁豆咖喱就做好了。撒上香菜,配上米饭,便是暖和饱足的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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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扁豆咖喱


法国朋友伊娃告诉我,每周她至少做个两次印度菜。她吃植物性饮食后学会的第一道菜,就是这道扁豆咖喱。南亚料理的风靡,不难理解:一是不难学,也很难做得不好吃;二是方便,对新鲜食材的依赖度低,常常可以用干货解决;三是营养丰富,一锅能涵括蛋白质、纤维,更有五花八门的香料的健康功效。我身边的其他欧洲植物性饮食者,无不是咖喱的拥趸,午饭时间,你往往能在他们的餐盒里看到南亚风格的扁豆或鹰嘴豆咖喱。


南亚烹饪在欧洲的普及,当然与殖民历史及其所致的移民迁徙密不可分。另一个客观的原因可能是食材相对便于取得。比方说,东亚的植物性饮食中运用到的豆腐、豆干、腐竹、豆皮、面筋,无不基于专门的食品加工技术。而豆腐工厂在欧洲的遍地开花,不过是近十几年的事情。相较之下,印度的植物性饮食需要的豆类和香料要么与欧洲菜既有的食材重合,要么只需仰赖运输进口,其传播的难度也就低了许多。


电视剧《黑镜》有一集曾提到,一位在英国某百货公司当销售的南亚移民,午饭时,被白人同事投诉她自带的便当香料味道太浓重,于是被老板勒令到地下室吃饭。因为饭菜的味道被歧视,几乎是人在欧美的亚洲移民的经典创伤。如今沧海桑田,你的白人同学同事带的饭,可能比你的还要香气扑鼻了。



不吃蘑菇的耆那教徒


南亚是“不杀生“理念的发源地。该理念为印度教、耆那教、佛教等宗教所实践,并发展出丰富的植物性饮食传统,遍布亚洲各地。东亚人所熟悉的植物性饮食观念大多出自大乘佛教,可以追溯到一千多年前梁武帝《断酒肉文》自上而下的改革,戒肉禁酒、不食五辛的佛门戒律自此发扬光大。


认识了在瑞典上学的印度朋友妮奇,让我对于宗教植物性饮食的理解大开了眼界。此前,我只知道南亚素食不禁乳制品,结果妮奇告诉我,她不但不吃肉、不吃鸡蛋,就连蘑菇也不吃。那是在一次一起做饭的聚会上,妮奇提议想学做中国的饺子,于是我们就一起包起了饺子。在准备馅料时,正向她介绍我的蘑菇白菜豆腐馅食谱,她忽然轻轻问了一句:“能不能不加蘑菇呀?”我以为她是不喜欢蘑菇的味道,后来她才告诉我,蘑菇是耆那教的饮食禁忌的一部分,其理由也是“不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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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老外包饺子的环节


在耆那教的理解里,根茎蔬菜和菌类都属于非“植物性饮食”,一是因为在采收土豆、洋葱、胡萝卜和摘蘑菇的时候,土壤和根系上附着的微生物和昆虫会被伤害;二则是由于食用根茎蔬菜和菌类需要破坏其全株,相当于从根本上褫夺其生命,不同于叶菜、果类或豆类,人类所取的仅是其全株的一部分。此外,耆那教亦禁食蜂蜜,理由也是不愿与蜜蜂争夺食物,或在取蜜过程中伤害蜜蜂。


连微生物都戒杀的耆那教,对于不杀生的理解之细微,令人叹为观止。不同于印度教,绝大多数的耆那教徒都不吃肉,不杀生、不产生伤害是其信仰的核心部分。但在实践中,并非所有耆那教徒都恪守对根茎蔬菜和菌菇的禁忌,比如妮奇还是会吃土豆和洋葱,而我的另一位印度朋友理奇则更加放松,对蘑菇无不忌口。


理奇自嘲自己是“假的耆那”。她中学和大学一直在穆斯林为主的学校,又是律师,对于多元和包容的价值深有理解。她告诉我,自己不太和瑞典的耆那教移民来往,因为有时会感受到他们对于自己“不够耆那”的评判——有些事,比如不实践禁食,在印度、在我家乡完全是习以为常的。但在那些住在瑞典的耆那教徒看来,不遵守严格戒律就变成大逆不道了。


在瑞典的耆那教徒离原乡越远,反而变得更加“原汁原味”——理奇对同胞的观察,让我开始思考离散海外的生活如何改变了自己文化身份的实践。我的转变,体现在我烹饪的食物上:在北欧,我开始频繁地做那些典型的“中国菜”,特别是饺子和麻婆豆腐。这两样菜其实并非属于我南方家乡的食物;去国以前,我家从没包饺子的习惯,一年也吃上不上五次麻婆豆腐。结果出国之后,我便“自我东方化”,不但热衷拉人一起包饺子,还把麻婆豆腐当做待客的头牌。这些本不属于我的生命经验和地域文化的“中国菜”,如今却被我主动拥抱。我想,这既是由于其他食材难以取得,也是因为我难以抗拒“饺子”和“麻婆豆腐”所凝聚的,抽象却又能亲口尝到的归属感吧。


我在欧洲所接触的南亚菜,何尝不是是一个高度浓缩的,简化的版本呢?我的印度朋友们做的菜,和我从西方博主们在网络上展示的“印度菜”,更是天差地别。于是,我特别愿意在印度朋友们的厨房里,去学习属于她们的家乡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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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奇做的鹰嘴豆咖喱,配馕一起吃


那次一起和妮奇包饺子时,她做了我点名想吃的鹰嘴豆咖喱带过来:番茄香气充足的橘红汤汁裹着金黄松软的鹰嘴豆,那是我久久难忘,无可复制的滋味。但是,鹰嘴豆咖喱并非妮奇老家的菜肴,只是因为在西方知名,便成了我所知的为数不多的那几样印度植物基菜肴的代表。“印度每个邦都有自己的文化和食物”,妮奇和理奇强调。她们分别来自南方和北方,一南一北,各自的区域文化千差万别,乃至于以英语为中介语言对她们而言,已是聊天时习以为常的沟通途径。这中折射出的、印度文化极为深切的非同质性,令我啧啧称奇。


那也是我第一回学习如何用手吃饭:手指将烤的油香扑鼻的蒜香馕卷出中空的弧度,裹入鹰嘴豆咖喱的浓稠酱汁,然后品尝。平素用手吃薯片、吃比萨习以为常、每每吮吸手指的我,忽然在这时犹豫不已,迟迟下不了手。看到其他朋友们也从善如流,我方才照猫画虎地用手抓起咖喱、送入口中。用手指将食物混合得为融合,的确味道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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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会议上的扁豆茄子咖喱


后来,在一场开在瑞典的学术会议上,我看到一位南亚裔的学者坐在位上泰然自若地用手抓饭,微笑着用餐,我又想到自己第一次学习用手吃饭时的心中浮现的某种傲慢与偏见。相较之下,这位来自名校的年轻学者,显然已超越了无处不在的欧洲标准与凝视目光,安然享受着那天的会场餐食:南亚风味茄子扁豆咖喱饭。



“满洲”蔬菜球和油辣椒


和印度朋友一起玩,我觉得特别亲近,不但饮食习惯相通,而且彼此都对各自的烹饪文化非常感兴趣。


理奇是旁遮普人(punjabi)。同为鹰嘴豆咖喱,她做的版本就和妮奇的大不一样;理奇家的鹰嘴豆玛萨拉(Chana Masala)是浅棕金黄色的,且有深沉的大地香气。我曾到她家,让她手把手教我怎么做这道菜,于是我见识到了印度人那如藏宝阁般满坑满谷的香料——从那以后,我才算踏入了南亚烹饪的大门,去了一家印度超市买了不下十种香料,又好好钻研了菜谱,最终才能做出前文所述喷香的扁豆咖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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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印餐桌:鹰嘴豆玛莎拉、香煎土豆、豆腐炒节瓜、油辣椒


在理奇做饭的过程中,我着实领略了香料的交融堆迭如何能够搭建出惊人的风味,也就立刻明白了为何此前自己跟着白人博主学做的、只用三两种香料和超市瓶装咖喱粉做出的“印度菜”索然无味的原因。——“玛莎拉”(masala)一词,就是意指香料的混合。在厨房里,眼见着理奇又是把酸角泡入热水,搅拌制成酸角汤,又是拿出阿魏粉(阿魏,一个仿佛存在于古籍里的词语)倒入炖煮的鹰嘴豆中。这些步骤看似琐碎,却很关键。南亚素菜那如同排山倒海的香味,原来是靠着这些繁复细碎的香料协奏而成的。


如果说南亚烹饪的精髓在于香料的协奏,那么中餐也何尝不是一门香料的艺术呢?带着南亚料理的启发重新审视中国菜,才发现我们也有很多“玛莎拉”的概念。比如,广东的卤水所基于的香料包,其配方之繁复相对于南亚菜有过之而无不及。亦或是近几年风靡欧美的油辣椒(chili oil),其正宗做法也是要将多种香料的辛香芳甜浸在油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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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奇家的香料柜子。另一个亲切之处是,我们都会重复利用塑料罐子去做厨房收纳


如此观之,中印烹饪还是颇有共同之处的,这大概也是为何我的印度朋友们对我做的油辣椒迷恋有佳的原因吧。一次一起做饭时,我凑巧做了个油辣椒作为豆腐的浇头,结果成为餐桌上的焦点。我所做的简易版油辣椒,不过是将热油浇在一碗由葱、姜、蒜连同海椒、花椒、孜然、芝麻、五香粉的混合香料上。也许是因为其与“玛莎拉”的相通性,油辣椒让印度友人们神魂颠倒;除了用来沾豆腐,还用各种饼食沾着吃。从那以后,“油辣椒”成了她们眼里中国菜的代表,对之念念不忘,甚至要求我去创立一个油辣椒品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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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式油辣椒配上印度茶点和香料奶茶


我还得知,印度人对于中国的植物性饮食文化普遍不太了解,大多认为中餐是一个以肉为主的菜系。豆腐和面筋,似乎也尚未在印度的植物性饮食者中流行开来。所以,我特别愿意在印度朋友面前分享中国植物基菜肴的做法。


绝大多数印度人所熟悉的中餐是“印度中餐”,一个已然落地生根、橘逾淮为枳的菜系。理奇曾多次眉飞色舞地向我讲述她从小喜爱的中餐:“满洲” 蔬菜球(Manchurian)。理奇所谓的“满洲”,状如狮子头,裹着浓油赤酱,原为鸡肉基底,植物基版本则以花菜等蔬菜代之,据说是由二代华人移民黄玉堂在1970年发明,已成为印度中餐的代表。当理奇举着手机展示“满洲”蔬菜球时,我啼笑皆非,因为我从没在中国东北菜馆见过这样的食物。


不久前, “印度文化节”在斯德哥尔摩市中心浩浩荡荡举办,理奇终于让我尝到了“满洲”蔬菜球的滋味一一像是清淡且更有嚼劲的狮子头,内里是绵密的蔬菜香气。


理奇说,我们也应该开始摆摊,卖我们的“融合菜”——她卖“她的”油辣椒,我卖“我的”扁豆咖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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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中餐:饺子配辣味美乃滋(左)和满洲蔬菜丸(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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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德哥尔摩的印度文化节


“印度文化节”的人群熙攘,每个小吃摊贩前都大排长龙。会场摩肩接踵,仿佛被北欧的首都已被南亚菜所占领。近处的舞台不断上演着春晚式的文化表演,音乐声欢乐,掌声雷动。同行的印度朋友们主动和我们“澄清”,“我们在印度从不看这样的表演!”


人声鼎沸,油炸食物的香气弥漫,有一瞬间,我感觉回到了故乡。


「这些中式料理我没听过啊!」Indian Chinese 印度中式料理飨宴

印度耆那教徒的素食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