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巴黎,当然要逛书店。时至今日,尽管受到各种各样的电子读物的冲击,巴黎的书店依然还有很多,在街上走的时候,经常会不经意地在临街的房子的门楣上看到各种“书店”(Librairie)的招牌。可我这些年来,因为习惯了看电子版的书和在网络上买书,其实已经很少逛书店了,但毕竟是在有文化之都之称的巴黎,不逛书店似乎也说不过去,更何况来巴黎逛一家书店,特别是去塞纳河边著名的“莎士比亚书店”(Shakespeare and Company)打卡已经成为经典巴黎游的必选项目。
可是,对我来说,如果非要逛一家书店的话,却不是去已经变成网红的以卖英文书出名的莎士比亚书店,而是伽利玛书店。因为作为一个喜欢法国小说又研究法国哲学的人,怎么可能没看过这家出版社出的书呢。而且,我们国内出版的很多法国现代文学作品的版权都是伽利玛的,不要说像普鲁斯特、萨特、加缪等这些著名作家了,几乎是我们稍微知道点名字的法国现代作家,他们的作品基本上最初都是伽利玛出版的,最近的一个例子是2022年获诺奖的安妮·艾尔诺(Annie Ernaux)。
由伽利玛(Gaston Gallimard,1881-1975)于1919年创办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伽利玛出版社”(éditions Gallimard)在这百年来,早已经和法国的文学的进步与哲学的发展联系在了一起,更不用说与作家、诗人以及哲学家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所以,《加斯东·伽利玛:半个世纪的法国出版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一书的作者皮埃尔·阿苏里曾说,法国的出版家里,只有伽利玛可以在晚年看着自己出版社的书目坦然说一句:“法国文学,就是我。”
这当然不是夸张之语。
只要提起伽利玛的书,我就像普鲁斯特吃到小玛德兰点心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往事一样,我的脑海里就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它的经典的淡黄色封面的书来。而伽利玛的书的封面简洁的设计甚至让人觉得过于简单,简单到只是在书的封面从外向内用细细的单黑线和双红线勾勒了个长方框,然后从上到下,依次是黑色大写的作者的名字,红色的书名和黑色小写的斜体的美术字“nrf”,最下面则是黑色的大写的“伽利玛”(GALLIMARD)。而每次当我看到伽利玛的这个“千篇一律”的像个镜框一样的封面时,都觉得似乎不仅可以透过这面神奇的“镜子”看到别人的故事,别人的生活,同时,也会在这个奇妙的镜中世界里看到自己的可能的故事和可能的生活。我之前也买了不少伽利玛的书,都让人难忘。因为研究法国现代思想家和作家巴塔耶的需要,我曾托当时在巴黎读书的学生帮我买了国内图书馆还没有收藏的巴塔耶的著作,就是经典的淡黄色的镜框封面。上次来巴黎时,我还在卢浮宫附近的书店里买了伽利玛出口袋版书的folio版的白封面的德波的《景观社会》(La société du spectacle)等。最难忘的是2019年冬,我去美国弗吉尼亚访学,竟然在一家二手书店里买到了伽利玛出版的普鲁斯特的毛边的《追忆似水年华》的第一卷《在斯万家那边》!伽利玛的影响真是无远弗届,不可思议。
有趣的是,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的问世,正和伽利玛有关。1913年,普鲁斯特完成第一卷《在斯万家那边》后把书稿给了他,因为他很喜欢伽利玛这个人,也很希望自己的书能在他手里出版。不过,当时的出版社还不叫伽利玛出版社,只是作家纪德和朋友于1908年底创办的《新法兰西杂志》(Nouvelle Revue Française)附设的出版部门,这也是为何至今伽利玛出版的书的封面上都有的“nrf”三个缩写字母的由来。这是一家有着自己的独特主张的杂志和出版社,他们要为自己的自由思想和为艺术而艺术的精神而努力,并坚持说自己认为正确的话和自己对时代的思考。纪德是其中的灵魂人物和负责人。他觉得普鲁斯特的小说写几个时髦人物的晚宴就写了那么多页,实在过于冗长和啰嗦,而之前他们只出过二百多页的书,普鲁斯特一上来就是五百多页,经济上也有负担,再加上对普鲁斯特政治立场的怀疑,就退了稿。普鲁斯特无奈之下找到另外的出版社自费出版。但随后纪德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最后还是让伽利玛出面和普鲁斯特重续旧情,这才有了普鲁斯特不仅把后面的各卷也把第一卷《在斯万家那边》重新交给伽利玛出版的后续故事。而这也是一段很有名的文学轶事了。因为伽利玛的出色的才华,1919年,他从纪德手里接过了新法兰西杂志社,并开设了以其名字命名的出版社,之后更是开始了半个多世纪的辉煌。
也许正因为伽利玛对法国文学和文化出版事业作出的贡献,他在去世后也获得了殊荣。2011年6月,巴黎市政府把伽利玛出版社所在的塞巴斯蒂安-博当路(Rue Sebastien-Bottin),改成了伽利玛路(Rue Gaston-Gallimard)。由此可见伽利玛的影响之大,也可以看出巴黎人对文化的重视。
不过,我去的伽利玛书店并不在伽利玛路上,而是在拉斯帕伊路(15 boulevard Raspail)。从1920年起,伽利玛书店就在这里开设了。我原以为像伽利玛书店这样的著名书店的门面一定很大,但其实到了才发现伽利玛书店的门面并不大。书店位于一幢黄色赭石大楼的底楼,三个玻璃橱窗里陈列着出版的新书和海报,上面有红色的印有“伽利玛”字样的遮阳篷,中间是一个小小的玻璃门,就像是普通的住户的门一样,不同的是外面有个黑色大理石贴面的简洁的“门脸”,白色的长方形门楣上是银色的“伽利玛”(Gallimard)的金属字母,中央是黑色的“书店”(Librairie)和下面的斜体字“始自1919”(depuis 1919)的字样。门口的两边摆着可以旋转的出售明信片的架子,有个穿着红色衬衫的金发妇女正站着挑选明信片(下图)。进门后,觉得空间也不是很大,除了中间有几张桌子上摆放着书之外,沿着墙也都放着书架,这大概也和普通的书店没什么区别。
但是,当我转头往右边看过去时,忽然觉得这里的一切似乎都不太一样了。因为我看到了一面墙的书架上都是成排的“七星文库”(La Pléiade)的精装书,这也许是世界上最漂亮最奢华最无与伦比的“墙纸”,让人目眩神迷(下图)。有人说七星的书是书中的“爱马仕”,这么讲多少有点庸俗了,还有人说它是文学界的“先贤祠”,显然这更合适。七星前面的桌子上也都摆着伽利玛的书——波德莱尔、凡尔纳、尼采、爱伦·坡、博尔赫斯等人的集子。和七星文库的精装本比起来,未免有点失色。而七星文库是伽利玛的拳头产品,能够入选的都是世界著名的作家的作品。而且印刷非常精美,一律是64开的小开本,精装的封面,内文用纸也非常高级,又薄又好。不过,这也带来了一些缺点,就是因为七星文库的书实在太精美,以至于更适合永久保存而不适于阅读。我每次看我的七星文库的书,都不忍心经常翻阅,恨不得戴上高级白手套和口罩来小心翼翼地欣赏其工艺,阅读内容都成了次要的事情了。
七星文库的书架上方,悬挂了几幅巨大的黑白照片,我认出来的有莎士比亚、卡夫卡、普鲁斯特、福克纳、加缪等。而在书店里面一个楼梯入口的三面墙上,更是从上到下都挂满了作家们的照片,有萨特、帕慕克、昆德拉,还有更多的我认不出来的人(下图)。如此众多的写作者,犹如繁星一般,而他们笔下的世界,正是经由伽利玛一本又一本地出版,折射出不朽的光芒。
我在书店里不时从书架上抽出熟悉的作家的书翻阅一下,感觉似乎在像普鲁斯特一样在追忆着自己曾经逝去的青春的时光。那时我曾如饥似渴地阅读,想成为一个作家、诗人,或者哲学家。如今来到伽利玛,似乎又再次与自己年轻时的梦想相遇。当我看到萨特的《恶心》时,不仅没有再恶心,反而像遇到多年未见的老友一样很开心——萨特这本处女作的名字原来叫“忧郁症”,可伽利玛因为觉得“忧郁症”让人感觉可怕就把它改成了“恶心”。也许正是这个改动,才使萨特一举成名。
或许,对于我们平凡的人生来说,最后的不平凡的终结就是成为一本书。而对作家来说,如果还有更奢侈的梦想,那就是在伽利玛出版社出本书——早在很多年前,伽利玛就让作家们相信,只有在此地出过书,才能称得上是一个真正的作家。
在离去时,为了不虚此行,更是为了让自己以后回忆今天在伽利玛看到的一切不是一个梦,我买了一本加缪的《局外人》(L’étranger),作为现实的凭据,虽然我早已有了《局外人》的好几个版本。我忽然觉得,对于伽利玛书店来说,今天的我可能就是个“局外人”或者“异乡人”吧,可当我买了这本书后,对于伽利玛也好,甚至对于巴黎也好,感觉就更像“自己人”了——文学带给人的共通的情感,文学所激发出的人的精神的自由,文学引起的人的自觉的反思,让我们在这一刹那变成了一家人。
伽利玛曾说,他在出版这个行业里干了四十年之后,能明白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谁也不知道一本书的命运。这可能是他的谦虚之言,但也确实很有道理——他怎么会知道有的人买《局外人》不是为了阅读,只是为了做个纪念呢?
6月24日于11Rue Beaugrenelle。8月8日改定于五角场。
作者:张生
文:张 生图:张 生编辑:钱雨彤责任编辑:舒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