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隐龙丨玩了半个多月《黑神话》,我觉得自己离西天更近了

国产“3A”游戏意味着什么?《西游记》与游戏的相遇值得期待吗?《黑神话》有必要尝试吗?这些问题的核心在于,我们需要用一种怎样的姿态来面对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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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产“3A”游戏的重量
什么叫游戏?不妨抛开学术做个假设:如果创作者建构了某个“虚拟世界”并制定了一套“规则”;而受众能够依据“规则”借助某种“化身”在“虚拟世界”中获得沉浸而独立的体验,那这一套系统就可以称为游戏了。
比如象棋:棋盘是“虚拟世界”,“马走日”“象飞田”是“规则”,而棋子是化身。创作者制定“规则”但不能控制玩家布局落子的策略,每个受众在体验象棋时都将有独一无二的排他性体验,因此象棋是典型的游戏。推而广之,扑克、麻将、竞技运动都是游戏,只不过,有些游戏因为能益智或强身健体而被人接受,另一些则不然。
囿于客观规律,创作者建构“虚拟世界”、制定“规则”的能力是有限的。象棋中的吃子均被规定为一击必杀,因为棋子无法模拟战场上随机出现、大小不一的伤害。但随着电子时代的到来,一切变得不一样。创作者能够利用技术手段建构真正的“虚拟世界”,“规则”唯一的束缚只剩下想象力,这正是电子游戏作为“第九艺术”的核心价值:为创作者提供更自由的创作方式并保证受众获得排他性体验。
认可了游戏的艺术性,就可以聊聊“3A”游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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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尔登法环》
经典游戏都有一副坚硬的文化骨架。《艾尔登法环》的剧本由《冰与火之歌》作者乔治·马丁操刀;《巫师》背后有安杰伊·萨普科夫斯基的《猎魔人》原著;《魔兽世界》的编年史三天三夜也讲不完——游戏玩家为什么会在喊出“为了部落”时噙着泪水?因为他们曾用时光守护过艾泽拉斯的力量与荣耀。
这一切因为《黑神话》的出现成为了过去。当你在游戏中听到的不是“我膝盖中了一箭”而是孟浩然的“知君命不偶,同病亦同忧”;当拦住去路的不是教堂的石像鬼而是庙宇里的怒目金刚;当打通了奖励不再以“我以女王之名”出现而是菩萨呢喃着“入一切相,破一切相,方得自在”……你就会感知到,在电子世界遇到“家乡”是一件多么令人愉悦的体验。
《西游记》与游戏的双向奔赴
《黑神话》不仅依托了丰富的中国神话,更直接取材于古典名著《西游记》:这等超豪华的剧本放诸于全球游戏界也算罕见。不过这并非游戏向文学名著单方面的借力,而更是一场双向奔赴:《西游记》同样需要游戏。
《西游记》以宋元时期的杂剧话本为原型,甫一问世便广泛流行,在明代和《三国演义》《水浒传》《金瓶梅》并称为“四大奇书”。新中国成立后,“四大名著”的说法尘埃落定,《西游记》在民间的知晓度日益提升。随着86版电视剧《西游记》的开播,唐僧师徒四人去西天取经的奇幻旅程更成为一代中国人的群体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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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版电视剧《西游记》
但这就够了么?《红楼梦》笔下错综复杂的四大家庭草蛇灰线般地暗绘了一个帝国与社会,《三国演义》借三国群雄将一段恢宏历史演绎得苍凉豪迈,《水浒传》通过一次轰轰烈烈的农民起义将世间百态溶入其中。如果《西游记》仅仅只是一段奇幻冒险历程,它凭什么可以与其它三部旷世巨著齐名?如果《西游记》只有“打怪、练级、请救兵”,又凭什么成为传统浪漫主义小说的高峰?
放下情怀滤镜去看这些年的《西游记》衍生作品,会遗憾地发现,《西游记》原著的内涵还远远没有被充分挖掘,这些作品对于原著的演绎依然停留在相对粗浅的阶段。
囿于时代背景,86版电视剧《西游记》的故事主线与思想认识都相对单纯。许多年后,孙悟空的扮演者六小龄童将“西游精神”总结为“坚持、拼搏、进取、永不言败”,这让西行之路更像是童话而非神话,对于《西游记》深沉的内核而言则是一种非常严重的低估。
电影《大话西游》通过外传的形式大胆将命题切入孙悟空的情感世界。爱情是人类的永恒母题,《西游记》讲究参因果、渡众生,孙悟空既然得道成佛,修行中怎少得了因缘?玉皇大帝修行时“经三千二百劫而证金仙位”,这其中要经历多少七情六欲的考验?如果没有对情的断舍离,孙悟空如何能成为斗战胜佛?《大话西游》中对孙悟空爱恨情仇的描绘,无疑丰富了“西游文化”的内核,而这部电影最终成了经典,也正是其文化生命力与感染力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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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大话西游》
小说《悟空传》,则将《西游记》原著中的曲笔挑明,直面了“西天取经是天庭和如来刻意安排的行动”这一假设。唐僧指着取经路上的“空气墙”对孙悟空说:“是界限选择你,事实上你没有任何选择。”这一构思,在小说《太白金星有点烦》被重复使用。不得不说,一旦把天庭看成官场,“孙猴子请救兵”的情节会更富深意。
如果每一代读者都能为“《西游记》宇宙”开疆拓土,百年之后《西游记》的内涵无疑会更加深厚——而在2024年,游戏与《西游记》的双向奔赴,无疑会是这场开疆拓土运动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回归《黑神话》
聊完游戏与《西游记》,让我们将视线回到《黑神话》。作为一名资深玩家,不得不感叹,神话故事、民间怪谈,实在是非常适合通过游戏的形式叙述。
《黑神话》会为游戏中出现的每一种妖怪立传。在游戏第一回“火照黑云”中苍狼林外的小桥旁,作为玩家的我“杀”了一个山匪头子,解锁了他的故事。
山匪头子生前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孝子,多年来和寡母相依为命。有一天母子二人遇到土匪,求饶不成后孩子竟弑母加入土匪。这件事传出去,孝子就变成了孽子。多年后,土匪窝突然被端,其实正是山匪头子为母报仇。大约在他弑母时就下了决心,与其同死不如忍辱负重求个“君子报仇”的机会。虽大仇得报,但毕竟是自己手刃了母亲,山匪头子一缕游魂无法超生,最终成了妖怪,挡在了玩家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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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匪头子只是个小妖,但血量颇厚,一个不小心竟被他打死。再玩时有了准备,几棍打死不在话下,并兴致勃勃地开了山匪头子守护的宝箱。结果看到他的故事,发现对方竟是个有侠义心肠的可怜人,遂有了不一样的心境。游戏给山匪头子的偈语,是“浮生多困窘,劫尘皆寒穷。夙仇报不平,殊途道相同”。再联想到自己刚刚下手时的凶狠、杀死对方时的庆幸,对于是非善恶自然多了些感慨。
在古代,这段二三流的怪谈充其量会被打包放在《搜神记》《子不语》《聊斋志异》中当个短篇,写的人聊以自娱,读的人走马观花,很难留下痕迹。但在游戏中,玩家花了一番功夫才杀死这个妖怪,这过程中的策略、心思、脾气,就会化成独特的人生阅历。山匪头子变得不那么普通,这段故事就算印在玩家心里了。在游戏建构的虚拟世界中,玩家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获得知识与体验,所以游戏是双向的艺术。
游玩的过程,同样能放大艺术表达的效果。比如“打怪升级”,游戏中的时间密度并不均匀:小妖是真的好过,头目是真的难打,而面对妖王卡关一两个小时实在太正常不过。当你连续被小小的幽魂打死十几次,你也会想去兜率宫找太上老儿;当你被白衣秀士蹂躏得摔手柄,你也会想去西天拜菩萨。
西天取经,还真就要这般去品。一路朝灵山走去,在“冰肌藏玉骨,衫领露酥胸”的白骨精那里吃足了苦头,见到“骷髅若岭,骸骨如林”的狮驼岭才懂得害怕;知道青毛狮子怪、黄牙老象、大鹏金翅雕的靠山是文殊菩萨、普贤菩萨和如来佛祖时才会知道什么叫绝望。
  作者:江隐龙
文:江隐龙(青年作家)编辑:范昕责任编辑:邵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