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有幸与沈从文先生有过一次书信来往。沈老的亲笔回信,我至今一直珍藏在身边,算来已有四十余个春秋。
如今,沈老离我们而去,不觉已三十六年。其间,每当细读沈老回信,我的心情总是难以平静。在他三十六周年忌辰,我写下这些文字,以表达对沈老沉痛的追思,深深的怀念。
我自一九六五年秋起的十九年间,在湖南岳阳原省属国营钱粮湖农场从事中学语文教学。教学闲暇,我常阅读一些中外文学名著和国内文学期刊,学习文学写作,曾被原岳阳地区文联吸收为该会文学工作者协会会员。
一九八〇年底,岳阳市文联主办的文学刊物《洞庭湖》,刊发了一篇沈从文的访问记,我才知晓我们湖南,我们中国有这样一位作家,而且这位作家已名扬海外,而在当时的国内,对他很少提及,国人知道“沈从文”其人其作的并不太多。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总期盼能对沈从文有更多的了解,希望能尽早读到他的作品。但在当时,他的作品及相关资料,能找到的渠道有限。我只好照着那篇访问记披露的地址,以“故乡一个陌生的无名晚辈”名义,于一九八一年一月十日,惶惶然给沈老写了一封信。
沈从文
没想到,年事已高且学术研究工作繁忙的沈老,竟在那年三月六日从北京给我寄来了他的亲笔回信。回信是用历史研究所的便笺写的,共三页,用墨轻淡,字体为独具风格的毛笔行书。后来,我支边新疆时,得知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沈老的小说、散文选集,便邮购了一套,其扉页上影印的沈老文稿手迹,与那封回信的字迹一致,证明回信确系沈老手书无疑。
沈老在回信中写道,“我所得于社会的已经够多,再不能以空头作家名义面对社会。”谈到中国文坛,沈老列举了他心中的中国作家,讲了只有怎样去认识、对待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才不至于犯错误。
信的末尾,沈老对我进行了叮嘱和告诫,可谓苦口婆心。
整篇信件,字里行间,既包含着沈老当时莫可言状的辛酸、苦楚,又隐含着不可折服的自信、倔强与自嘲自解。但是从中又可以读出,其报答人民、报效社稷的初衷依旧,痴心未改。
沈老对我这个素昧平生的无名晚辈,如此无所顾忌地敞开心扉,倾吐衷肠,是我始料不及的。我不知道,是老人衷肠无从倾诉,还是浓浓乡情牵起了他的无限伤感?抑或是为不让故乡晚辈,对他生出误解?具体情况,我不得而知。
此后,我不敢,更不忍心去信打扰沈从文先生,因为他老人家最需要的是时间和宁静。
一九八五年,我支边举家去到新疆,迢迢万里,关山阻隔,沈老的情况,就再也无法打听,无从知晓。
1985年沈从文回凤凰同苗族民间艺人交淡
直到一九八八年六月初,我在办公室的《人民日报》上,看到《深感于沈从文之逝世》这篇短文时,才惊悉沈老已于五月十日晚因心脏病突发与世长辞。得知这一消息的我,既错愕又痛心不已,痛心失去这样一位可亲可敬的作家。
当时,我急切地想知道沈老的后事是在哪里、又是如何办理的,想知道对他是如何“定论”的。我凝神伫立,翘首南望,想到了沈老的家乡——那遥远的湘西凤凰,于是向凤凰县相关方面写了一封长信。
八月二十四日,凤凰县“沈从文文学社”回信告知,凤凰县各族人民,满怀着对沈老的崇敬和怀念之情,举办了各种形式的祭奠活动,一批具有纪念意义的事项,亦正在规划或施工当中。遗憾的是,我想知道的某些内容,信中未能提及。具体原因,我不得而知。
如今,这些我曾想知道的内容,沈老用其作品的持久影响力给出了回答。
古往今来,在浩如烟海的文学作品中,凡历经岁月沧桑变化,仍为本国乃至世界亿万读者接受、喜爱而经久不衰的作品,我想,皆可谓之传世之作;能对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历史文化,或其中的某一部分,某一领域,锲而不舍,潜心研究,撰写出极有价值甚至填补空白的专著,我认为,那即是对国家、对民族的一大贡献。
而沈老在这些方面取得了非凡的成就,以此报答他深爱着的祖国、民族和人民。在文学创作上,他自一九二四年发表第一篇作品步入文坛,至一九四九年改为历史文物研究,笔耕不辍,出版小说、散文、自传和通信各种集子八十余种,近五百万字。这些作品,已成为中国文学宝库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