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乐笔记 | 六翼战士莫扎特(文末赠书)

d小调之于莫扎特,就像c小调之于贝多芬一样重要。我喜欢莫扎特几乎所有的d小调作品,如伟大的最后的安魂曲,k397幻想曲,k421弦乐四重奏,唐璜序曲,还有这首我深爱入骨的第20号d小调钢琴协奏曲。
莫扎特一直是轻盈优雅的六翼天使形象,他的小调作品非常少,绝大多数是明亮典雅的大调。他的一生共写了27首钢琴协奏曲,从11岁写到35岁,连起来就是一部动人的莫扎特自传,可说是莫扎特最重要的纯器乐作品,也是世界音乐史上协奏曲的巅峰。而在这27部作品里,仅有两部小调,一部d小调,一部c小调。这唯二的小调声音,寄放了他阳光乐天的天才外表下不愿轻易示人的秘密哀愁。这个神童从幼年起就一直以超乎年龄的自律自尊在应对这个世界,他那被压抑的童心童趣,成长过程中的酸风冷雨,天才的自傲与身份的卑微间的落差,酝酿成早熟的敏感与忧伤,这些不吐不快,这些幽隐曲折,都掩藏在他的小调音乐里。
说说协奏曲。协奏曲这个词源于拉丁语concertare,意为战斗,应该也有协调一致并肩前行的意思。在协奏曲中,乐队和独奏者既是对手又是伙伴,而这种矛盾的关系在钢琴协奏曲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其他乐器,如弦乐和管乐,都是乐队的一部分,而钢琴师却是乐队的外来者,独立于整支管弦乐团,因此对抗与协作就更富有象征意义,体现着两种力量的此消彼长。而在莫扎特手里,又添上了极富有戏剧性的狂飙激情,将钢琴协奏曲这种体裁发挥到了极致。
莫扎特是一位杰出的钢琴演奏家,他的钢琴协奏曲多是为自己的音乐会创作的。想象一下,偌大的音乐厅,管弦乐队的汹涌声涛仿佛在淹过来,而他一个人坐在钢琴前,倾诉心事,细腻,单薄,形单影只,那时刻,像不像一位孤军奋战的英雄面对敌人大军?或者,像一位在众声喧哗时向隅哀叹的孤独诗人?    
听的时候,把钢琴独奏听做莫扎特的化身,而把复杂宏大的弦乐看成环境的威压或生存的阴影,大致不会太离谱。
莫扎特的一生只有35年,8个月,10天。
第20号d小调钢琴协奏曲k466作于1785年2月10日,是在莫扎特30岁的年纪。此时,无上荣耀已经领略过,世态炎凉也已品尝过,神童已成长为真正的大师,到达了一生创作的巅峰时期,因此有了这首光明与黑暗交织的,动荡、急迫、热情、悲愤的神作。
第一乐章,一开始就暗影幢幢,一团团黑雾或乌云卷地而来,空间里沼泽密布,夹杂腐叶与阴郁的气味。乐队神秘的切分音拉开戏剧的大幕,充满大军压境的焦虑。惊心动魄、雷霆万钧、一阵紧似一阵、一声高过一声的铁蹄声逼近。根据梅西安的说法,这个乐章与歌剧《唐璜》的第一幕相似,“同样的闪电在夜晚闪烁,那是唐·璜的剑在墓地上的闪烁”。
长长的声势浩大的乐队示威过后,钢琴的solo开始了,莫扎特的独白柔弱无依地开始了,我几乎是在钢琴的第一声落键音里开始落泪,心里有根最柔软的弦一下子被拨动了。他刚刚对我们倾诉了几句,一波又一波的不安就涌过来。但年轻的心总是天然趋向欢乐的:他在努力回忆曾经有过的宁静欢畅的时辰,木管乐器的声音仿佛黄昏牧歌般的降临,小鸟叽喳欢笑,山泉叮叮咚咚,一切都温柔如水,叫人恋栈不去。底色仍是昏昧的,潜藏的阴影和美好的欢愉之间有过三番五次的交锋,但后来,还是不安占了上风,阴影越来越巨大,脚步声逼近,乐队庞大狰狞的咆哮又开始了!魔王一般的弦乐声,乘胜追击,围追堵截,继续恶狠狠地重锤、刺扎!而钢琴的声音,多么清澈单纯,像个无辜惊惶的孩子奔跑在风雨肆虐之夜;像一朵娇美的小花,一次次经受着暴风骤雨的鞭笞摧残;也像一首诗,像诗人谢默斯·希尼说过的,从来没有一首诗,能抵挡住一队庞然入侵的坦克。    
第一乐章的尾声,钢琴声安静地哀告,低吟,退守,而至逃窜,最终远远地遁走——这就是莫扎特的心啊,环境的逼迫,经济的困窘,疾病的端倪,种种庸俗的等级观念对于天才的围剿……傅聪说,莫扎特内心的狂风暴雨比贝多芬还要多。我听这首k466时,不自觉就代入了《莫扎特传》的电影,我陪着莫扎特有时瑟缩,有时奔逃,时而潸然泪下,时而汗流浃背。仿佛经历着鲜明的故事情节。
电影里黑化的萨利埃里佩戴着死亡面具来到莫扎特住所时,响起的就是这一乐章。我听不够这一章,常常要听三遍才肯往下听第二章。
第二乐章就舒缓多了,莫扎特回到了惯常的优雅与和谐中,回到了天堂般的葡萄园。这一章像是在明朗的夏夜咏唱的一支浪漫小夜曲,像淡蓝的炊烟一样静谧悠远。刚才的紧张消失了吗?其实没有,在半途的地方,突然有点突兀似的,急转直下,神思仿佛不自觉又接上了第一乐章的鬼魅气息,像一道尚未结痂的伤口陡然暴露在日光下……还好,伤口似乎马上就愈合了,依旧是宁静的湖泊,轻轻的涟漪,微微颤动的树叶映衬着天空。《莫扎特传》里,暮年衰朽的萨利埃里被推出房间,背景响起莫扎特仿佛来自天堂的笑声,配上这首音乐,电影结束了。      
第三乐章的回旋曲回到了激动、欢欣、阳光与暴力中。纯朴热情、生机勃勃的乡村舞曲最叫人惊喜。如果说第一乐章是唐璜式的阴郁悲剧,结尾乐章则是费加罗婚礼式的光明喜剧。罗曼罗兰说莫扎特的这支d小调钢协散发着英雄主义的气息,似乎看到了闪电与微笑交替出现。我想,最终赢得胜利的还是朴素的生之欢乐,生之希望,就像伯格曼《第七封印》的结尾,闪电过后,上帝震怒过后,仍有纯朴的好人儿手拉着手、跳着乡间的舞步走过生命的荒原。这是莫扎特对生命的祝福。
莫扎特并非只是快乐天使,他对黑暗有着深刻的理解,正体现在k466这样的小调作品里。布索尼曾说:“他的纯洁并非出于无知。”舒伯特也说过:“他在这生活的黑暗中向我们展示了一道遥远的光明”。贝多芬极爱这首协奏曲,为它写过钢琴的华彩段落,并作为保留曲目演奏。他说他到维也纳是给莫扎特复仇来了,因为维也纳没有善待这位天才,让他早早地、草草地就躺在了乱葬岗中。
是的,历史上从来没有一首诗,能挡住一辆坦克的铁骑,然而几百年后,钢铁会朽腐,帝国会倾塌,坦克不过是一堆供鼬狸鼷鼠出没的破铜烂铁,而诗,一首歌唱自由与美的诗,一首流传于山野乡间的诗,却能久久回荡于人们心头。1956年,为纪念莫扎特诞辰二百周年,加缪发表过这样一段话:“当世界在我们周围变得扭曲,当一个文明的基础摇摇欲坠,回顾历史中那些坚韧不屈,激发勇气,团结四散的人们,以和平而非暴力的方式解决问题的事物是有益的。” 这就是莫扎特的艺术,天使的诗篇,文明中最优美而坚实的部分,不朽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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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留声机》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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