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 | 请君出瓮:话说典籍里的精妙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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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君出瓮:话说典籍里的精妙故事》,
刘勇强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请君出瓮:话说典籍里的精妙故事》是北京大学中文系刘勇强教授的一部新人文小品小说集,收录了近50篇取材于古代典籍和文献资料的新编小说。书中着意化用古代小说的语言乃至诗文的佳篇警句,旧瓶装新酒,脱胎换骨,激活古代小说的艺术生命,使之与今人的观念、趣味相呼应,挖掘古代小说文本中蕴含的情感、思想、审美元素,赋予了经典文学和传统文化崭新的人文意义。
>>内文选读:
如梦令
曾宴桃源深洞,一曲舞鸾歌凤。长记别伊时,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李存勖《如梦令》
话说,当日在毗陵驿拜别父亲后,宝玉被一僧一道夹住,来到一个不知是佛寺还是道观的所在。那僧道:“你就在这里等着。”宝玉问:“等多久?”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的。”说毕,二仙师又飘然而去。
宝玉独自从山门进去,只见主殿早已坍塌,唯剩西侧几间偏屋。一个头发灰白的道人过来,也不问宝玉来由,便领他进了一间小屋,说:“你住这里。”又说:“看你一脸惆怅,两眼无神,似醒非醒,如在梦中,就叫如梦吧。”
如梦在那间小屋住下,不知过了几月几载。
那日,一夜北风紧,如梦思量着又该找些旧书页糊窗户了。早晨起来,便在墙角的一堆杂物中乱翻,除了早已褪色脱毛的大红猩猩毡斗篷,还有一本残破的书,几支秃笔。
如梦才刚拿起那本书,便如雷轰电掣一般。原来那书的封面题着《南华经》,里面却是《会真记》。如梦很记得,大观园抄检后,他将外面书房里粗俗过露的书都送走了,唯有放在床顶上的《会真记》舍不得丢掉,便悄悄地重装了一个封面遮人耳目。出门那天,如梦打定主意不回去了,顺手带了本《南华经》上路,没想到却是这个《会真记》。
如梦翻开书,有些干枯的桃花瓣飘落下来。他本来以为自己早已忘了的,又在不经意间浮现眼前,那处,那园,那花,那柳,不知已属谁姓矣!还有后来竟无一梦的那人……
如梦只管看着那些花瓣出神,没承想张道士推门而入,见如梦手中拿着书发呆,问道:“什么书?”如梦见问,慌得藏之不迭,便说道:“不过是《南华经》。”张道士笑道:“《南华经》你藏什么?”说着夺了过来。
张道士对如梦说:“你知道《会真记》本旨是什么?”
如梦道:“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
张道士说:“非也,非也!自始至终,都是一梦!你看张生初动情时,‘灯儿又不明,梦儿又不成’,才以为‘一天好事从今定,再不向青琐闼梦儿中寻’,却因老夫人变卦,‘谁承望月底西厢,变做了梦里南柯’,以致‘昼夜忘餐废寝,魂劳梦断,常忽忽如有所失’,‘则索向梦儿里相逢’,‘梦儿里苦追寻’,‘梦魂飞入楚阳台’。梦个不了,连莺莺来了,‘知他是睡里梦里’,‘只疑是昨夜梦中来’。再后来,老夫人逼他去赶考,莺莺‘知他今宵宿在那里?在梦也难寻觅’,张生草桥店梦莺莺,‘原来却是梦里’,‘一枕鸳鸯梦不成’,‘虚飘飘庄周梦蝴蝶’,‘急剪剪好梦儿应难舍’,更有那‘雨儿零,风儿细,梦回时,多少伤心事’,‘从应举,梦魂儿不离了蒲东路’。如此一派梦境,满纸荒唐,你如何竟不省得?”
如梦道:“师父会过目成诵,一目十行。然而西厢终究好梦成真了。”
张道士问如梦道:“你道什么是好梦成真?”
如梦道:“天下有情人成了眷属。”
张道士说:“你这一点情根如何就斩它不断!我索性告诉你吧,这里原先叫作小普救寺,也有一个张生,也被逼去赶考,无奈有些蹭蹬,考了三十年,才胡乱混了个进士,兴冲冲回来找莺莺,放牛的小童告诉他,村口抱孙女那个老眉咔嚓眼的姥姥便是。张生听见如此说,登时魂灵儿飞在半天,好似着了风魔一般,口里颠来倒去地念着‘诗人老去莺莺在、莺莺老去诗人在,老,老,老,在,在,在’,夜里竟偷偷一把火烧了寺。把个和尚烧走了,他却官也不做了,留在这里当了道士。”
如梦问:“你……”
张道士说:“呃。所以,我们修炼的,只求个长生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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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道:“如何可得长生?”
张道士说:“显密圆通真妙诀,惜修性命无他说。都来总是精炁神,谨固牢藏休漏泄。休漏泄,体中藏,汝受吾传道自昌。口诀记来多有益,屏除邪欲得清凉。得清凉,光皎洁,好向丹台赏明月。月藏玉兔日藏乌,自有龟蛇相盘结。相盘结,性命坚,却能火里种金莲。攒簇五行颠倒用……”
如梦道:“师父满口说些什么?我只听见性命二字。”
张道士道:“你若果听见性命二字,还算你明白。你且慢慢琢磨吧。”说着,指着进来时放在桌上的一个布袋说:“昨日在郑家庄做法事,崔姥姥送了些新枣,说‘日食三枣,长生不老’,你可试试。”
如梦道:“这也不值什么,只怕未必见效。”
张道士笑道:“横竖大枣安中养脾,平胃气,通九窍,不伤人的。甜丝丝的,又好吃。吃过九百九十九棵树上的枣,就见效了。”
如梦也笑道:“有那许多吃枣工夫,自然是长生不老的。”
说话之间,外面已下起雪来,雪花从破损的窗纸吹进来,落在窗台、地上,也有几片落在了《会真记》上。
这两日,隔壁有几位贩山货的行商借住。大雪天,他们只好困在房里饮酒,一个嚷道:“俺们也别悲、愁、喜、乐,一套一套的。如今大雪封路,有钱难赚,有家难回,单说一个悲字。”
众人乱了一阵,便吆五喝六地喊起酒令。一个道:“男儿悲,划拳碰洒酒满杯。”一个道:“男儿悲,无钱要作有钱吹。”如梦听着觉得有些俗。另一个道:“男儿悲,老汉无力把车推。”如梦有些不解,料也不是什么好话。
这时,又有一个说道:“男儿悲,探花归来莺莺飞。”如梦听着有点耳熟,便从壁缝看去,果然是张道士正与那三个商人推杯换盏,喝得高兴。
如梦听了张道士的话,望着窗外搓棉扯絮一般的雪,又想起《会真记》上的事,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绿叶成荫子满枝,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一齐涌上心来。恍惚如梦初醒,美人原是“好”,黄土就是个“了”。美人迟暮却还不是了局,怪道无可如何也。
雪越发下得紧了。
如梦从布袋中拈出两枚大枣,丢进茶碗中。
那两枚枣在水中浮动,仿佛是一僧一道待要跃出……
2016年岁末戏笔寄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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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
金圣叹《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曰:“《西厢记》必须与美人并坐读之,与美人并坐读之者,验其缠绵多情也。”“《西厢记》必须与道人对坐读之,与道人对坐读之者,叹其解脱无方也。”与美人并坐读《西厢记》,《红楼梦》中已写过了;与道人对坐读《西厢记》,却为历来小说所无。正如《十二楼·合影楼》后评语所谓“‘影儿里情郎,画儿中爱宠’,此传奇野史中两个绝好题目。作画中爱宠者,不止十部传奇、百回野史,迩来遂成恶套,观者厌之。独有影儿里情郎,自关汉卿出题之后,几五百年,并无一人交卷”。只因“《西厢记》必须与道人对坐读之”,自金圣叹出题之后,三百余年,也无一人交卷。故不揣浅陋,聊编残梦,以示金题尚在,诚盼朱卷于石粉红迷。
《红楼梦》第一百十八回叙宝玉赴试前夜,“拿着《秋水》一篇在那里细玩”,后来又“将那本《庄子》收了,把几部向来最得意的,如《参同契》《元命苞》《五灯会元》之类,叫出麝月、秋纹、莺儿等都搬了搁在一边”。宝玉如何单独“收了”《庄子》,小说未明写,但应与《参同契》等搁置不同,此为本篇想象之由。篇中另有诸多词句,直接撷自《红楼梦》。长生不老,天机难测,亦只得从《西游记》移录“显密圆通真妙诀”,幸勿以懒惰为讥。
  作者:刘勇强
文:刘勇强编辑:周怡倩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