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重庆一个兵工厂的厂区出生、长大。说是在重庆,厂区更像是山里的一个小镇。幸运的是,小镇上有一座职工电影院。我离开小镇前,这座影院是我了解外面世界的窗口。特别是在改革开放初期,一部部新片的上映,一部部老电影的重放,让我接触到了另一片天地。其中,对我的影响最深远的,要算电影中的经典诗歌了。
中学时期,对莎士比亚的戏剧,我只读过课本上的《威尼斯商人》节选。老电影《王子复仇记》,是我第一次看到莎翁悲剧《哈姆雷特》。奇异的复仇故事、黑白电影的遥远凝重、劳伦斯·奥列佛忧郁的王子扮相、孙道临磁性的具有穿透力的声音,汇成石破天惊的力量把我裹挟而去。电影中打动我的,还有哈姆雷特写给奥菲莉亚的情诗。
怀疑星辰的发光,
怀疑日月的运行,
疑心真理不真,
不要怀疑我的爱情……
情诗以堆叠的语句开头,高谈星辰、日月和真理,推波助澜,蓄力造势,再以飞来之笔完成逆转,收笔于最凡间的男女之爱。情诗很短,却展示了身为小镇少年的我从未见识过的爱之直接、热烈。当然,这首诗是通过波洛涅斯的口读给王后听的,这也预示着这场爱情的悲剧结局。
离开小镇后我进入大学读中文系,毕业后四处奔波,许多时候也面临与哈姆雷特相似的选择困境。我读《哈姆雷特》,写与《哈姆雷特》有关的文章,知道了哈姆雷特形象所蕴含的人文主义精神,但哈姆雷特的情诗依然是我心中最美的情诗之一。
在北京人艺工作时,我看林兆华导演排现代版的《哈姆雷特》。林导让多个演员穿插扮演多个角色,以此体现“人人都是哈姆雷特”的理念。这首情诗,由演员梁冠华朗读,他先后扮演哈姆雷特、波洛涅斯、福丁布拉斯、掘墓人。我想,林导作这样的安排,也许暗含着这样的理念——谁不曾如此疯狂地爱过一个人?!
如果说哈姆雷特的情诗是炽热的情诗的话,那么,裴多菲的《我愿意是激流》就是沧桑的情诗了。
……我愿意是废墟,
在峻峭的山岩上,
这静默的毁灭
并不使我懊丧……
只要我的爱人
是青青的常春藤,
沿着我荒凉的额,
亲密地攀援上升……
裴多菲,课本上的鲁迅《为了忘却的记念》一文中提到过他,匈牙利的革命者,人尽皆知的《自由与爱情》的作者。所以,在潘虹与达式常主演的《人到中年》中听到《我愿意是激流》时,我不敢相信,原来裴多菲也写纯粹的情诗?也因为爱情而一再表白“我愿意”?也用生动的形象而不是抽象的概念营造诗意?那时的我,正处于“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龄,爱透了诗中的沧桑感和有沧桑感的形象,“废墟”“破旗”等形象在我的文章中都出现过。
后来,我有意识地去找裴多菲的情诗来读,如《你爱的是春天》。诗人自认为像秋天,恋人却像春天,假如诗人退后一步,恋人向前一步,那么,诗人和恋人就可以一同住在美丽的、热烈的夏天。1915年,孙中山与宋庆龄举行婚礼时,两人共同朗诵了这首诗。诗的意境与当时两人的情况高度吻合,宛若天成。
这些年,这首诗又出现在青春电视剧《一起同过窗》和表现母爱的电影《妈妈!》中,无论是烘托遗憾的校园恋情还是点题阿尔兹海默症病人与母亲倒置的母女关系,都是对这首诗的独特解读。
日本电影《人证》中的《草帽歌》也是我难忘的诗歌之一。《草帽歌》在片中以现代歌曲的形式出现。电影的背景是母亲杀子的悲剧故事,故而《草帽歌》被演唱得凄厉绝望。但归根结底,《草帽歌》是一首讲母爱的童谣。我不明白,抛开母亲杀子的故事背景不谈,为什么一首讲母爱的童谣会如此忧伤?童谣不应该是阳光灿烂、蹦蹦跳跳的吗,一如我们小时候唱的儿歌《排排坐吃果果》?
……妈妈, 只有那草帽
是我珍爱的无价之宝,
但我们已经失去,
没有人再能找到,
就像你给我的生命……
《草帽歌》改编自日本著名诗人、童谣运动的重要代表西条八十的《麦秸草帽》。由于《草帽歌》,我开始关注西条八十和日本童谣。童谣虽然是为儿童而作,但其中也饱含了一个成年人对儿童时代的追忆,隐藏着成年人对母爱远去、亲人分离、故乡难回等情感的抒发。
如我们熟悉的日本童谣《红蜻蜓》讲了15岁的小姐姐远嫁,《故乡的秋》讲了孩子祈求上战场的父亲平安归来。中国的童谣也不乏忧伤的篇什,从讲童养媳小白菜悲惨故事的《小白菜》,到源自台湾同名电影的歌颂母爱的《鲁冰花》。西条八十认为,成年人为儿童写诗,不但要让儿童高兴,还应该先让成年人高兴。让成年人高兴,我的理解是,成年人借童谣抒发乡愁,对童年的“乡愁”。
在电影中以演唱形式呈现的经典诗歌,还有《橘颂》。《屈原》是改革开放后引入内地的第一部香港电影。香港能拍出这么严肃的历史电影,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而最让我惊艳的,则是婵娟——诗意的芳名,古雅的扮相,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当然,还有她的一曲古筝弹唱《橘颂》。
那时,读中学的我正不知天高地厚地对着注释将屈原的《离骚》翻为现代文,看到的是一个热望、忧愤、眷恋、幻灭等各种沉重的情感激荡纠缠在一起的痛苦灵魂。待遇见《橘颂》时,它的明丽、宁静、简练、悠远让我觉得两首诗不是出自同一作者,至少不是同一作者的同一时期。多年以后读到梁宗岱的《屈原》,他的一段描述完全说的就是我从读《离骚》跳转到读《橘颂》的感觉:
“仿佛在一个惊涛骇浪的黑水洋航驶后忽然扬帆于风日流利的碧海;或者从一个暗无天日,或只在天风掠过时偶然透出一线微光的幽林走到一个明净的水滨,那上面亭亭立着一株‘青黄杂糅’的橘树,在头上的蓝天划出一个极清楚的轮廓:一切都那么和平,澄静,圆融……”根据梁宗岱的分析,《橘颂》和《离骚》一样,都写作于屈原放逐后,屈原在《橘颂》里所向往的“决不单是外界底光明,而并且是,而尤其是心灵底宁静”。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橘颂》用橘的品质表达作者的人格理想,是最早的托物言志的诗歌,也是后世咏橘诗的源头。现在,《橘颂》的表现形式可谓多矣,电视剧、话剧、诗朗诵、微视频、歌舞等等不一而足。而演唱《橘颂》时,创作者一般会在伴奏的乐器上作文章,如龚琳娜的演唱就配上了编钟、笙、鼓、古筝、笛子,好不热闹。但我最爱的,永远是垂髫婵娟弹唱的一曲清简的《橘颂》。
另外一首刻在我心里的诗歌,出自日本电影《风雪黄昏》,又名《起风了》。战争爆发的大背景,轻井泽的风光,即将应征入伍的大学生达郎,患上肺结核的外交官女儿节子……这些元素叠加在一起,结局就只能是不幸而唯美的爱情了。当然,唯美的还有,我初见的一双璧人——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以及达郎鼓励节子抵抗疾病的诗句:“青青芳草,迎风起舞。”
后来我才知道,这句诗出自法国象征主义诗人保尔·瓦雷里的巅峰之作《海滨墓园》。《海滨墓园》充满了各种晦涩的象征,朦胧而神秘,但这句诗却直白易懂。最权威的翻译来自卞之琳:“起风了,只有试着活下去一条路。”宫崎骏近年的动画片《起风了》中,这句诗被译为“起风了,唯有努力生存”。网上最流行的翻译是“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这些译句都隐含着情不得已的咬紧牙关,而唯有“青青芳草,迎风起舞”一句,诗意盎然,很有俳句的味道,让我感受到来自内心的充盈而高扬的生命力。
“青青芳草,迎风起舞”也是最深地融入我的生活的诗句——无论是在久病住院期间,还是在异国求学期间,甚或在疫情封控时驻守工厂期间,每当我看见一株顽强的小草或是一片汹涌的草海时,总有一句诗跳入我的脑中:青青芳草,迎风起舞……
回想从前,我多么幸运,我的小镇有那么一座影院,它带给我了一个斑斓的世界,还缀以名诗丽句,关于炽热或沧桑的爱情、远去的童年、独立的人格、蓬勃的生命力的名诗丽句。这些电影和诗歌是闪电,划破了我封闭的小镇生活的天空;是阳光,为我平淡的岁月投下了金色的光影;是星辰,指引着我在明暗交杂的世间一路前行。我没有想到它们会让我一眼万年,永远停留在了我的生命中。多年过去,我总会于不经意间在心里与它们蓦然相逢,如在看濮存昕执导的上戏汉藏双语版《哈姆雷特》的时候,在虹口公园偶遇裴多菲塑像的时候,在《唐人街探案3》中听见《草帽歌》的时候,在张炜《橘颂》中认识一只叫“橘颂”的猫的时候,走在路上听到周深的《起风了》的时候……
重庆的兵工厂已搬迁,熟悉的人已星散凋零,那座影院已改头换面,前厅成了鱼餐厅,场内则成了停车场。近期计划回重庆探亲,看看老厂区和那座影院。我知道,走近影院时我一定会想起那个曾经的观影少年,想起那些电影和诗篇,想起在电影中初识世间的从前,正如周深在《起风了》中所唱——
风吹起了从前,
从前初识这世间,万般流连,
看着天边似在眼前,
也甘愿赴汤蹈火去走它一遍……
作者:黄中俊
文:黄中俊编辑:徐璐明责任编辑:邵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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