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画品评史绎》一书作者邵琦是上海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澳门科技大学博士课程教授,从事书画研究几十年,博览群书、日积月累,成果颇丰。此书乃其多年识见积淀,具有很高的学术性,是中国绘画理论界有真知灼见的力作。对中国画品评史的研究,需有深厚的中国艺术理论功底,且具有对艺术史全域研究的眼光和水平,以及要有客观阐述、深入辨析的能力。邵琦以一种符合时代要求的眼光与角度,解读中国画品评史,为艺术理论研究提供线索、夯实基础、指引方向。
《中国画品评史绎》
,邵 琦 著,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
>>内文选读:
余论
如果说,远古的绘画描绘各种神灵,是为生民的生存而祈福;中古以来的绘画描绘圣贤忠节,是为建构百姓有序的社会生活;那么,晚明以画中烟云供养而多寿,则可以看作是对远古祈望的一种时代呼应。
或许,正是缘于此,董其昌等人的“南北宗”,在其后的历史发展中,就不仅仅是一个时代的新论,而且成为规导其后近四百年的范式。自此以后,清初恽寿平、四王以至扬州画派到海上画派,无不执其旗,循其轨。近四百年来,只有在这条轨道上走得不尽人意的,而没有能超越其规范而提升的。
在绘画实践上是如此,在理论品评中同样如此。晚明以来有关书画的著录、论说十数倍于清以前的总和,除了翻抄、记录,或有所论,亦不出董其昌的权威之论外,以至于现代以来,各级博物馆对书画的藏品的定级也无不以董其昌的定论为是。而出版的无论是白话文,还是文言文写就的书画史著作,所执持的基本史观亦无不以董其昌的眼光为基准。
因此,只要孩童还把书画当作学习规范的手段,老人还把书画当作养生长寿的途径,那么书画就始终有着循依初心,永葆发展的生机。
进入清代以后,品评一道渐次式微。标明为品评著作并传世的仅黄钺的《二十四画品》,这部仿《诗品》而就的著作,一如李开先、王穉登的著作,仅可看作其传世文章而非可以评骘画家或作品的标准。究其缘由,还在于绘画整体功用已经转换,而他们的认知依旧。石涛的“一画论”,倡言“我自有我法”,堪称戛戛独造,然而他的语不惊人死不休,也只是成就了他自开面目,以中国绘画史的历史尺度和眼光来看,依然不出董其昌的范式之外。即便画面面目比石涛更独特的八大山人,其山水也是直接师从董其昌而成就,更不必说得董其昌亲炙的王时敏、王翚等“四王”派系。而整个清代山水画坛又从“后四王”到“小四王”为主流,诚如方薰《山静居画论》所谓:“海内绘事家,不为石谷牢笼,即为麓台械杻。”这一现象毁之者以为代代相同,了无生气,而实不知其前赴后继,正在于不惜努力实践着董其昌所开列的课题。因此,如何看待清代绘画,乃是一个值得探究的问题。不过有两点是可以肯定的:其一,“四王”及其传派,未能抵到董其昌所希冀的高度,当是不争的事实,尽管“四王”及其传派在主观与实践中都是董其昌纲领不折不扣的忠实信徒;其二,除了王原祁、王翚作为公务参与过《南巡图》这类歌功宣传之作外,绘画在他们几代人身上都没有退回到人伦教化的时代。
因此,无论是面目独到又不无市场狡黠的扬州画派,还是恪守成法而又各具面目的四王画派,都以各自的实践验证着绘画私人化的发展纲领。
能否寄乐于画,这无论对画家还是对观者,都是难以精确计量或准确判断的事,而绘画品评的式微,也正缘于此。因此,探究步入私人化发展期之后,绘画是否还有可资共同执持的品评指标,也就成为清代画论的关注点,而系统地厘清指标,自然是从底层的技法开始,在这一方面,《芥子园画传》前后接力完成,功不可没。作为中国画的标准教材,在技法层面上秉持打通门墙,南北并重的原则,将各家各法分解示范,为后学的登堂入室和融合创新奠定了基础。这部教材的出版付梓,并在其后三百年不断再版,是中国画从文人化、职业化走向平民化的桥梁,对中国画技法的普及和观念的普及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且不仅在文言的清代,即便在白话的当今,依然承担着中国画入门的职责。
因为《芥子园画传》是风行时间最长、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中国画教材,因此,它的选编标准,在无形之中,也就成为最深入人心的。尽管在综述文字上严格秉持了苏轼以来的文人画传统,简要摘录了最主要的各家各法的观点,但在具体示例示范图的选用和排列上,十分明显地偏向了南宗。如在《成家》一章中:
自唐宋荆、关、董、巨,以异代齐名,成四大家;后而至李唐、刘松年、马远、夏圭,为南渡四大家;赵孟 、吴镇、黄公望、王蒙为元四大家;高彦敬、倪元镇、方方壶,虽属逸品,亦卓然成家。所谓诸大家者,不必分门立户,而门户自在。如李唐则远法思训,公望则近守董源,彦敬则一洗宋体,元镇则首冠元人,各自千秋,赤帜难拔。
尽管在“元四家”的人选上用赵孟 替代了倪瓒,但其目的并不是要将赵孟 列入“元四家”,而是要为专列的“逸品”找一个带头人。因为“元镇则首冠元人”,这一句话完全可以看到选编的绘画意趣指向。当然,由于是基础技法,也为求历代技法的完备,在画家选择上还是以每种技法的创建者或最优者为代表。
《芥子园画传》立足在技法层次上的对中国画的梳理,在一般民众那里成为认识、了解中国画的标准件。换言之,《芥子园画传》是董其昌推行的“寄乐于画”的绘画私人化谋略中率先完成的技法教材实施部分,与此相随的是:由于这一技法教材所实施的对各家名作的解析,使得中国画的学问门槛大为降低,在客观上又完成了一次最大规模的文人画普及。甚至从学习的人员数量来看,已经改变了原先文人画家精英化的历史状态。
《芥子园画传》造就的文人画普及化或者说平民化,核心是将文人画的技法作程式化分解,致使文人画从精英阶层迅速稀释到平民大众之中。由于难得一睹真迹而高还原度的复制品又极为有限,因此,技法用笔的诸多精微细节被省略或遮蔽,尽管数量猛增,但质量下滑,由此而形成了一种新的积壳与俗赖——因缺少基本的文人修养而徒摹其形,因此,从绘画本体的发展而言,是滞塞的,甚至是退化,但就文人画的观念的普及而言,则是卓有成效的。晚清以后,对绘画的反思中出现的种种诟病,或皆源于此。
也是由于数量上的猛增和信息获取的有限,致使对绘画的品评丧失了可能性。当无法比较全面地掌握和了解绘画实际情况时,基立在整体比较之上的优劣铨量,也许失去了可行性与必要性的前提。所以,此后的品评大多限于一时一地或一人一派,这显然已经不是原来意义的品评了,而只能与既往的题跋相当,或者白话语境中的所谓“评论”“批评”。评论或批评,作为现今时代的一种评述,往往与私情和利益相纠缠,且其指向往往在当下,鲜及过往与未来。
作者:
文:邵 琦编辑:蒋楚婷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