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0日下午,在上海展览中心的友谊会堂,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辛晓娟教授携新书《人生得意在长安:诗说大唐》与读者见面,通过三十首耳熟能详的诗歌还原唐代诗人们的生活图景。
活动现场
住哪里?
长安城的特殊之处在于它有宫城存在。对于普通人而言,家世再显赫也不能住在皇宫里面。唐代的长安城“东贵西富”,长安城地势东高西低,在排水体系不发达的古代,一下雨,水就顺着地势蔓延到西边,所以贵人住在东边。东市卖奢侈品,西市卖舶来品。长安城的西边连接着丝绸之路的起点,是商业中心。
陈子昂的父亲是一个富而好礼的地方富豪,每当他的家乡(今四川)发生饥荒的时候,他的父亲一定会救济灾民。
陈子昂到十七八岁时还不知书、当侠客,逍遥自在。直到有一天,他和圈子里的公子哥喝醉了,回家时又不小心走错了路,醉醺醺地走到当地的学堂,听到里面传来朗朗读书声。陈子昂全身的DNA都震动了,突然发现原来自己不该是一个当豪侠的人,应该去念书,这才是他人生价值之所在。他马上和酒肉朋友们都绝交了,在家里读书。
没过多久,二十多岁的陈子昂就去长安城赶考了。他住在长安城的宣阳坊,西北角靠近皇城,东临东市,北临娱乐中心平康坊,西临崇义坊。太平公主嫁给薛绍的时候,就是在宣阳坊办的婚宴,杨贵妃的哥哥杨国忠也住在这里。
720-756年间宣阳坊内用地格局平面推测示意图
相比于富家子弟陈子昂,韩愈属于白手起家。那时候这些人被叫做“长漂”,很多文人就住在城南的靖安坊。韩愈24岁中进士,但是他父母去世早,他是嫂嫂带大的。从24岁起,他就在长安租房子住,他做官做到了三品,直到49岁才在长安买了一套房子。韩愈买完房子很激动,专门写了一首《示儿》给自己儿子看,“始我来京师,止携一束书。”你爸我当年来长安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就带了一卷书过来,是真正的白手起家,“辛勤三十年,以有此屋庐。”
怎么出行?
杜甫说贺知章“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贺知章喝了酒之后还敢骑马,果然出交通事故了,掉到井里面去了。李白说自己是“章台走马著金鞭”,不仅骑着马,还有一个金鞭,十分了不起。李白的马是“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的名贵品种。唐代有异族血统,很多女子也骑马。
马在唐代是战略物资、管制商品,不能私下交易。可以买,但是要向政府报备。唐代买马必须要在政府的监管下进行,政府会给定一个指导价,但也允许在指导价的基础上进行双方议价。买马的时候也要立好市券,否则官府会追究责任。花了多少钱买的,马的毛色、年齿,都要写清楚。买完了还有售后服务,买卖双方要遵守“三日内听悔”的公约。就是说三天之内,这匹马不想要了,觉得买贵了或者怎么样,总之是反悔了,就还可以退。所以买的时候要把特征写清楚是提防有人拿老马调换好马。
在唐代初年和中唐时期买一匹马的价格是不一样的。在元和年间,大概是白居易、元稹他们生活的时期,一匹普通的马大概是6万-10万钱,如果遇到了千里名驹,花上上百金也不足为奇。唐代的一两黄金等于八千钱,百金就是八十万钱,可以买一万担大米。
虢国夫人游春图(宋摹)局部
杜甫说自己“骑驴三十载,旅食京华春”,贾岛“僧敲月下门”也是骑着驴撞上了韩愈的仪仗。那个年代,驴是马的平替,驴的价格只有马的1/10不到。刚刚说唐代有女子骑马,但是更多的妇女还是骑驴,就因为它相较于马而言更小,好控制。
李白有一次骑着驴走到华阴县,把车队冲撞了,华阴县令让人把李白拦下来,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大的胆子?敢在这骑驴?李白回复他说,你知道我是谁吗?你连我都不认识。“曾令龙巾拭吐”,我喝醉了,吐了,皇帝亲自给我擦拭。“御手调羹”,唐玄宗当年一勺子,一勺子地给我喂饭。“贵妃捧砚,力士脱靴”,杨贵妃给我磨墨,高力士来给我脱靴。“天子门前,尚容走马;华阴县里,不得骑驴?”天子门前,我都走着马随便跑,你这个小小的华阴县我骑不了驴?从那之后,大家觉得这个形象非常仙、飘逸、放荡不羁,有点“摇滚”的感觉。所以后来很多文人都喜欢骑驴,从穷酸的形象慢慢地变成了对官位的不屑。不是不能骑马,但我就是更愿意骑驴。
唐传奇里面的聂隐娘骑的驴有法术。黑毛驴、白毛驴,她和她老公一人一头,平时是纸剪的,放在包袱里面,到了用的时候一吹气,两头驴就能马上骑着走。打造出一种骑驴很仙的感觉。
牛拉的车平稳,明显走不快,主要是摆阔用的。牛车装饰的极度奢华,挂着透明的帘子,想让过路的人好奇里面坐的是谁。
牛车装饰的也豪华,《明皇杂录》里面记载了杨贵妃姊妹是怎么样装饰牛车的。不是用翡翠,是用翠鸟的羽毛。“一车之费,不下数十万贯”,十万贯在当时可以在长安买栋四合院。这个牛车里面又是金,又是玉,导致这个车太重了,牛拉不动,最后还是只能骑马。这样的牛车已经失去了它作为交通工具的本质,变成移动的房屋。
上班难
长安的大明宫迁到东北角上去了,不在城的正中心,离市区有一定距离。当时那些文人,只要不太有钱的都住在城南,他们上班的通勤距离大概十公里到十几公里。在北京相当于在故宫上班,但是住在北京大学附近。
唐代的早朝一般是现在的六点到八点之间,文人一般住在城南,要到大明宫上早朝,有十几里地要赶。如果六点开始早朝,那四点就得起床。经常是天还不亮,一听到鼓声就赶紧起床,往大明宫赶。如果说遇到了刮风下雨的天气,赶到的时候灰头土脸不在话下。
白居易在元和年间任太子左善赞大夫,大概要到太子的东宫去上班。他就写诗吐槽,唐代的管理制度,不敲鼓出不去。他起得太早了,坊门还没开,坊门一开就像冲刺一样,往上班的地方赶。他当时买了一匹瘦马,不知道在哪买的打折产品,跑不快,使劲打,也走不远、走不快。
在武则天时期有一个官员叫张衡,上完朝之后回家,看到路边有卖饼的小贩,唐代的商业不是那么方便,要买大宗物品都要去东市或者西市,但是也有流动摊贩,有人推着小推车卖饼,专门做早起“打工人”的生意。这个官员一看饿的不行了,赶紧买了一个,都来不及找地方坐下。一个四品官,还穿着朝服,一边走一边吃。
过不了多久,人家来考察干部,要把一些四品官升到三品。在唐代,到不到三品是很关键的坎儿,到三品之后是高级干部,三品到五品是中级干部,这个很重要。结果御史就说,我们上次看到了,他穿着朝服在路边一边走一边吃饼子,这个人提拔不了,不能重用。虽然下朝了也不能穿着朝服一边走一边吃,这就是失仪了。放在当今的生活中,这就像是穿着正装,在路上一边走一边吃东西,那确实有点奇怪。
但是也有人聪明一点,叫刘彦。他也是一大早上朝,在路中间看到有人卖热气腾腾的饼,他就派人去买一个,但是他不马上吃,他用袖子包一下,藏在袖子里或者藏在帽子里。等排班的时候,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咬一口。他这个人还特别好显摆,远的人看不见他,旁边同事看见了,他还跟人家说“美不可言”。估计旁边同事跟他关系也是比较好,没有去弹劾他。
《人生得意在长安:诗说大唐》
诗中的大唐
在中唐以前,人们写诗更多是抒情言志,有“九天阊阖开宫殿”的壮丽宫殿,也有“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壮美山河。但是自中唐以后,诗人们尤其是元稹和白居易,更多的把日常生活嵌入在诗歌的书写中。盛唐人觉得写诗是很神圣的事情,要把诗意酝酿好了才能写诗,但是中唐人认为写诗是很日常的事。
我们看到白居易的诗歌里面有大量琐碎的日常生活的记录,比如今天元稹给我寄了一封信过来,又送了我两匹布,这个布材料做衣服合不合适,我好久没见你,我本来想做陈衣送给你,但我怕很久不见你,你已经瘦了,陈衣就不合适了,所以我送布给你,自己裁去。杜甫在草堂的时候,他经常写信给别人说,你送我一些树苗吧,我要种在草堂里。他找别人要东西,像记账一样。今天要了一百棵树苗,明天要了十个碗等等。
若说开元盛世是“盛”在经济发达,那么和现在无法相比;若说是“盛”在地域广阔,唐代也不是中国有史以来地域最广阔的时代。它真正“盛”在哪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见解。辛晓娟认为大唐“盛”在人物,“盛”在诗人们在生活里留下的光彩夺目的痕迹。
以天宝三年为例,这一年杜甫在长安写下了《饮中八仙歌》,他看到了这些神仙一样的人物。而这一年李白44岁,刚刚放还,离开了长安。这一年的夏天,李白和杜甫在洛阳相遇,后来又遇到高适,三个人一起游览,开启了一场文学史的壮游。这一年王维也刚刚过了不惑之年,开始经营他的辋川别业。这一年的陈森刚刚以第二名的名次考中了进士,意气风发。
如果把目光放远一点,不仅仅局限于诗人的话,有一位叫作王宗汜的将军,他在接受朝廷的封赏。他在前一年刚刚击败了突厥的军队,从此塞外安定,突厥不敢来犯,这在唐代的历史上是一件大事。同样是这一年,郭子仪刚刚中了武举,准备大展拳脚。
如果我们回到天宝三年的长安城,可以听到李龟年在唱新曲,董庭兰在弹琵琶,公孙大娘正在向弟子们传授剑器舞的奥义。我们怀念那个时代,更多是怀念那个时代里熠熠生辉的人。
人是永远读不完的诗,透过唐诗,看到唐代人的生活,看到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就像是李白,他把自己活成了一首诗,他的一生带给我们的启迪,比他留下在这个世界的一千零一十首诗更加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