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波斯绝句”《鲁拜集》，到底美在哪里？

【波斯】欧玛尔·海亚姆 / 原著

欧玛尔·海亚姆十一世纪后期生于呼罗珊的内沙普尔，塞尔柱王朝最著名的天文学家、数学家、医学家、哲学家，自然，后来也是最著名的诗人。所谓“鲁拜”，波斯文的意思就是“四行诗”，是波斯的一种诗体，每首四行，每行十一音节，多为一、二、四句押韵，也有四句全押的，形式上很像我们的绝句。波斯原本是诗的国度。不仅诗人众多，似乎个个还才思泉涌，下笔动辄上万行。波斯文学史旧有“诗坛四柱石”之说，指的是：菲尔多西、鲁米、萨迪、哈菲兹。菲茨杰拉德就把波斯诗人和希腊诗人相比拟，说他们像饶舌的孩子，奇情异彩散发起来仿佛有无限精力。海亚姆又质朴又短小的四行诗，势必淹没其中，我们也就无须惊讶他的诗名一直隐而不彰。

（海亚姆头像）

虽然海亚姆生前不以诗名，直到死后50多年才有人提及他的四行诗，但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居然成了真。随着《鲁拜集》的风靡，海亚姆变成了一个响亮的名字。他不仅跻身一流诗人之列，甚至成为波斯诗人的代表。这个转变发生在1859年，英国诗人爱德华·菲茨杰拉德翻译出版了《欧玛尔·海亚姆的鲁拜集》。在此之前海亚姆的诗名，在此之后菲茨杰拉德自己的诗作，都少有人知，而菲茨杰拉德的《鲁拜集》译本却越来越辉煌，成为诗坛和翻译界独一无二的事件。160多年后，仍然留给我们无尽的反思。

（菲茨杰拉德头像）

菲茨杰拉德译本的序文《欧玛尔·海亚姆：波斯的天文学家诗人》，对海亚姆的介绍足够满足我们知人论世的要求，对《鲁拜集》的介绍也极有见地。菲茨杰拉德对《鲁拜集》的看法，和一些学者，比如著名的法文本译者尼古拉斯等，还是有较大差异的。他更倾向于认为海亚姆是无神论者，另外的学者则认为是神秘主义者，是个苏菲派诗人。双方各执一辞，各有道理。其实这跟如何认定海亚姆的作品有很大的关系。归于海亚姆名下的鲁拜多达上千首，但可以确认出自海亚姆之手的不会超过150首，伊朗文学家伏鲁基进行了严格的考订，认为只有66首。多达上千首的鲁拜既然思想各异，如何认定又颇具争议，必然导致学者们对海亚姆的不同认识。不过，一致的观点是，海亚姆语言质朴、理趣浓厚，在波斯诗人里独树一帜。

菲茨杰拉德在他译本的第一版序文里，谈到了海亚姆的诗歌在波斯和东方并不流行的原因，不知道为什么，从第二版开始，这段文字被删除了。无论如何，菲茨杰拉德在写这段文字时，或许根本想不到，正是他自己的译文让海亚姆风行世界。

（图片源自网络）

爱德华·菲茨杰拉德，英国萨福克郡布莱德菲尔德镇人，生于1809年3月31日。1826年就读于剑桥大学三一学院，同学中后来的名流甚多，比如著名桂冠诗人丁尼生和小说家萨克雷。菲茨杰拉德家境优裕，但为人温良，生活简淡，在伍德布里奇附近过着隐居式的生活。

1858年，菲茨杰拉德把35首鲁拜的诗稿交给弗雷泽杂志，但迟迟没有发表。1859年1月，他收回这35首，加上一直在修改的40首，编成一共75首的《欧玛尔·海亚姆的鲁拜集》交给出版商夸里奇，他自费印了250册，其中50册自用，200册销售。销售情况很不好，最终从一先令（有的资料说是五先令）贱卖到一便士。名诗人罗塞蒂和斯文伯恩等人偶然买到，大加赞誉，才引起一些关注，但也没有太流行。

（版式图）

直到1866年，夸里奇那里还剩10册，就开始准备再版。1868年，第二版印行，增加到110首。查尔斯·艾略特·诺顿在1869年10月号的《北美评论》上写了一篇评论，《鲁拜集》才真正得到广泛关注，其诗句开始被频繁引用了。1872年，菲茨杰拉德出版了第三版，确定为101首，编次看起来也很有讲究。

1879年，《鲁拜集》跟《萨拉曼和阿布萨尔》合刊，这就是第四版，也是菲茨杰拉德的生前定本。1889年，赖特根据菲茨杰拉德自己的个别修改，将《鲁拜集》收入三卷本文集中，是为第五版。这时《鲁拜集》已经名声远振，各个国家都在争相翻译、出版。据说，迄今为止，《鲁拜集》的版本之多，仅次于《圣经》和莎士比亚的作品。

（五版英译版、全世界各个版本）

我相信，菲茨杰拉德选译的《鲁拜集》，更近于一个真实的海亚姆，他的翻译并未改变原诗的主题，甚至连原作的态度和情调也都如实地传达了出来。最大的改变在于诗集的结构，菲茨杰拉德并不满意原抄本按照入韵字母的次序进行编排，如他说，“这就看到死亡和欢乐被奇怪地连接在一起了”。

其实，这只是抄本的编排方式，海亚姆大概只是随手写了，并没有进行特别的编集。但菲茨杰拉德却把他选出的诗歌，按照他的理解进行了有意的安排，从第三版开始，固定为101首，第1首写太阳出来，第100首写月亮升起，第2首写呼饮，第101首写奠酒，总的篇数，循环照应的编排，都体现着他的匠心。尤其是第82首到第90首，那一组关于酒罐的诗歌，把被造的人比作被造的陶罐，本是海亚姆反复讲的比喻，菲茨杰拉德却把它们组合成了一组诗剧，就显得更为生动了。

（内页图）

这本《鲁拜集》表现出对宇宙、对人生一个朴素的态度，不相信任何神意，也不相信任何来世，支配我们的是盲目的命运，愉悦我们的是当下的享乐。在第29首里，正是写命运的不可捉摸：

进入这个宇宙，不知道缘由，

也不知源头，如水漫漫而流；

再从它出离，像风沿着荒漠，

漫漫而吹，我也不知道尽头。

但写得很旷达，透着睿智，没有丝毫的困惑，而是镇定，乐观。也由此不再期待对命运的改变，如第71首：

移动的手指在写，写完，继续

移动；所有你的虔敬和智力

不能引它回来把半行删除，

所有泪水不能将一字洗去。

“移动的手指”比喻命运不可更改的进程，面对它，你的虔诚，你的学问，你的苦痛，都没有丝毫作用。放弃了该放弃的，也就可能获得你该拥有的，第57首说：

啊，人们说，或许是我的算制，

简化了岁时更好测算？——不是，

那只不过是从历书删去了

未生的明天，和已死的昨日。

这是一个绝妙的比喻，海亚姆是当时出色的历法学家，却让他表明，再好的学术也不过让你明白，当下才具有人生最重要的意义。对于朴素的人来说，当下所有不过感官的享受，宁可顺从它让心灵平静，也不为了任何目的去虚饰矫作。时时因了对抗世俗，激成一种乖张的情绪，刻意夸张那享受，最有刺激作用的美酒，最有安慰作用的美女，成为夸张的对象。这一心理似乎具有普遍性，我们最熟知者莫过于魏公子讲的“醇酒妇人”，在《鲁拜集》里，也同样地反复歌咏。但情调是健康的，在讲美酒时不是沉湎，而是傲俗，如第93首：

真的我热爱了这么久的偶像，

贻误了我在这个世界的声望：

淹没我的光荣在浅浅的杯中，

还出卖我的体面为一声低唱。

在讲美女时不是色相，而是爱情，如第12首：

带着一卷诗集到大树枝底，

一壶红酒，一条面包，还有你

荒野中偎傍在我身边放歌，

哦，荒野已跟天堂相差无几！

前者让我们想到柳永《鹤冲天》里的“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那个形象，也曾是蔑世傲俗的一个寄托：“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而后者，早成为歌咏爱情最出名的篇章之一了，但谁还记得，那背后对宇宙人生的反思，对现世虚伪的鄙弃？

（诗歌页面图）

现代以来，古典道德日益遭受冷遇，资本主义一面是“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一面又从市场利益的算计中大倡功利主义的现代道德观，势必趋向更为深刻的伪善。这是现代性不可避免的趋势，我们从巴尔扎克《红房子旅馆》（1831年）对资本主义原罪的追问，到王尔德《理想丈夫》（1895年）对相似追问进行的嘲弄，见得异常清楚。这段时期西方社会经历了最为彷徨的历程，菲茨杰拉德适时地翻译出《鲁拜集》，获得了意外的成功。

潜入意识里的世纪末颓废，和原诗产生出奇特的融合，无论是译者，还是读者，不自觉地把带些玩世不恭的叛逆色彩增强了，使之倾倒无数的现代读者。它最先在美国得以流行，不是没有缘故。也许，古波斯的黄金幻景，象征了世纪末对古典道德的最后一丝留恋。

（内页图）

菲茨杰拉德译本的风行，除了时代的因素，还需要关注翻译自身的因素。一般认为，菲茨杰拉德大胆地将原作重新剪裁，加以天才地再创造，将海亚姆原作的艺术感染力大大增强了。但也有不同的看法。

首先，精通波斯文的学者不会认可菲茨杰拉德的译文优于海亚姆的原文，如张鸿年先生在“乐园”本《鲁拜集》的译者序言里说：“海亚姆的鲁拜看似平易，但是字斟句酌，朴素的字句下含有深意。一般来说，译文超过原文似乎不大可能。”其次，直接否定菲茨杰拉德的翻译，包括英国的专家学者们，以一种狭隘的视角，认为菲茨杰拉德的《鲁拜集》并不算合格的译作。这样的争论，至今一直存在。

我认可伏鲁基的看法：“海亚姆的鲁拜由一位具有独特欣赏能力的英国诗人菲茨杰拉德译为英文。菲茨杰拉德的译法是取海亚姆的思想以英国诗的形式表达出来。他共译101首。他的这个译本堪称译事的杰作。凡是读到这些诗的英国人无不由衷欣赏，十分珍视。

有人甚至说菲译优于原作，我们不敢苟同。但是译者的译文的确巧妙地传达了原诗的内容，符合欧洲人的情趣。”（张鸿年译伏鲁基编《鲁拜集》序言）不用说，将异国的语言译成母语，一定会出现抵触，因此归化、异化的纠结一直困扰着翻译学。菲茨杰拉德以天才的译法，将翻译过程里出现的哪怕一丁点儿抵触都完美地清除掉了，以爽俊流畅的译笔，把波斯文的美传达在英文里。那些抵触不清除，翻译最多维持在“信”和“达”的层面，根本不可能做到“雅”。

可以说，菲茨杰拉德的翻译既忠实原诗的思想，又适应英诗的表达，才能够成为伏鲁基所说的“杰作”，也才让《鲁拜集》借助英语风靡世界。说菲译优于原作，自是不敢苟同，但说菲译优于一切对抵触不加消除的译作，那是毫无问题的。菲茨杰拉德在消除翻译的抵触时，当然也会有过有不及，这些都可以争论，但他译法的巨大成功不应该被忽视。

（本文摘自 [波斯]欧玛尔·海亚姆 原著《鲁拜集之美》，经北京时代华文书局授权发布。）

翻译 | 人文社科 | 艺术

《鲁拜集之美》

[波斯]欧玛尔·海亚姆 原著

[英]爱德华·菲茨杰拉德英 译  钟锦 译解

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2024年1月

内容简介：鲁拜，意为四行诗，类似绝句，古波斯诗歌最高典范。

百年来，《鲁拜集》这本感慨人生如寄、盛衰无常，以且行且乐、纵酒放歌为宽解的诗歌杰作被转译又转译，暗含的哲人沉思和诗人潇洒吸引无数诗人、作家、插画家、装帧艺术家以各自的方式向他致敬，成为西书收藏界的第一心头好。美国纽约公共图书馆特辟一间藏室，只收藏这一本书，但却有着 500 种不同的版本。版本之多仅次于《圣经》和莎士比亚作品，成为一种奇特的文学现象。

在中国，中文译本也多达数十种，胡适、徐志摩、郭沫若、闻一多、成仿吾、林语堂、吴宓、朱湘、梁实秋、钱锺书、屠岸、李霁野、黄克孙、黄杲炘、木心等大家全译或选译过。

英国诗人爱德华·菲茨杰拉德（Edward FitzGerald）将《鲁拜集》衍译为英文。菲茨杰拉德译《鲁拜集》现在流行第五版，共收诗101首，是迄今为止最为完整的原文版本。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副教授、词学大家叶嘉莹先生的学生钟锦仔细校订出菲兹杰拉德五版包括原序、原注的全部异文，在国内没有如此完备的汇校本。重新以每行五顿11字的白话格律体译出，附七言绝句，同时加以对诗文的解读和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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