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睡觉而抗争”:一座“睡城”与虹桥机场的噪音纠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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划重点

01上海松江区泗泾镇成为“睡城”,居民因上海虹桥国际机场的航班噪音而困扰,晚上难以入睡。

02居民们发现,自从疫情后航班量恢复至疫情前水平,飞机经过泗泾镇上空的次数明显增加。

03专家表示,大型枢纽机场的航班量大,空域资源有限,因此在平衡航班正常运行和噪音控制上是一个复杂的过程。

04然而,居民们认为机场方面可以严格遵守零点至6点的宵禁,或其他时间尽可能不做雷达引导,以减少噪音侵害。

05为此,中国民航局、生态环境部等联合印发了《民用运输机场周围区域民用航空器噪声污染防控行动方案(2024-2027年)》,要求到2027年机场噪声污染监测与防控关键技术实现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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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飞机飞过泗泾镇一个小区上空。受访者供图
7点20分的闹钟还没响起,曹佳运总是被另一阵轰鸣声叫醒。这一噪音来自他所住小区上空疾驰而过的民航飞机。这位33岁的上海市民发现,2024年夏天,从头顶经过的飞机明显变多了,轰鸣声可以从清晨持续到深夜。
他住在松江区泗泾镇,这是上海西南边最大的“睡城”:许多上班族在白天赶赴市区工作,晚上返回此地。他们有一个朴素的愿望,就是睡好觉。但现在他们却不得不集结起来,“要为了睡觉而抗争”。
头疼的难题来自镇东北边的“邻居”上海虹桥国际机场。从这座知名空港往南启程的飞机,往西一拐,就会从泗泾镇上空飞过,洒下巨大的轰鸣声。
一座“睡城”,一个机场,构成了微妙的关系。
北京市航空运动协会副会长曹威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自从航空业诞生以来,航空噪音问题以及由此引发的居民投诉从未间断过。他认为,大型枢纽机场的航班量大,而空域资源有限,因此在平衡航班正常运行和噪音控制上,是一个复杂的过程。
睡不着被迫数飞机
曹佳运明显注意到航空噪音是在2024年3月。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种噪音几乎每天都有,就像地铁开过去的轰隆声一样,“它是低频震动,轰鸣声的穿透力比较大”。
他的家离虹桥机场直线距离约13公里,飞机飞经小区上空时,他从“飞常准”APP上看到飞机高度约1500米。自从出现航空噪音后,曹佳运经常在早晨6点多被吵醒,只能拖着疲惫的身体开始当天的工作和生活。晚上想早睡也很困难,夜深人静时噪音更明显。
“当你很累想要睡觉的时候,你只能躺在床上被迫地去数飞机,一架、两架、三架这样过去,直到夜里一点左右停了才能睡。”
另一个居民徐梦(化名)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的家离虹桥机场更近,直线距离仅约5公里,飞机飞经她所在的小区上空时高度约1000米。她形容噪音就像工厂里的轰轰声,听久了耳朵就嗡嗡作响,头脑发胀。哪怕把安装了双层玻璃的窗户关上,再拉上厚窗帘,依旧挡不住航空噪音。
噪音频繁时,徐梦称一天只能睡四五个小时,整个人都昏昏沉沉。她似乎对航空噪音的容忍度更低,“打12345时也哭过”。为了解决睡眠不足的问题,徐梦选择主动加班和出差,整个7月只在家住了3天。
在徐梦的印象中,端午节那天,是航空噪音最频繁的一天。当地居民吴歆(化名)也记忆深刻,她拔高音量对南方周末记者说:“那天大约一百多架飞机从我们头上过,高度在1200米左右,噪音在60分贝以上,噪音大到让我坐立难安的程度了。”
吴歆回忆,她在2023年夏天就发现,从泗泾镇上空飞过的飞机变多了,但多是在天气不好或有重大活动时才会出现。
失去宁静的“睡城”
生活在泗泾镇的部分居民之所以对航空噪音如此敏感,是因为这里是上海西南边最大的“睡城”。在一些受访者看来,“睡城”快要变成“不眠之城”了。
据上海市交通委指挥中心数据,2019年至2023年,九号线泗泾地铁站早高峰进站人数稳居第一,泗泾站前后两站九亭站和佘山站亦居前列。九号线被戏称为“打工人线”,曹佳运介绍,九号线贯穿上海,从西南一直通往浦东,几乎可以换乘所有地铁线路,早高峰进站需要限流。
每个工作日的早8点前,曹佳运都会挤上九号线,不加班的话,晚6点多回到家里。“这里大部分人都是这个模式,在郊区睡觉,往市区上班。”吴歆也要乘坐九号线去上班,在她看来,人多、住宅区密集是泗泾的特点,“我们住在这里,就是在这里休息的,第二天坐上九号线去市区上班”。
曹佳运之所以在这里买房,除了能负担得起的三四百万元房价外,还因为这里离上班地点通勤不到一个小时。他是在2021年买的房,“在高位接的盘,结果窗户都不能开,现在房价又跌,还得忍受飞机的噪音”。不过,买房之前,他曾在泗泾镇住过一段时间,并未听到航空噪音。
吴歆是在2022年买了泗泾镇的商品房,在买房前,她称开发商并未提到航空噪音的事。因离虹桥机场较近,她称在买房前还看了航图,确认航线并不从泗泾镇上空经过。同时,她表示,2021年她在泗泾镇生活时,该区域“一点飞机噪音都没有”。
对此,曹威觉得,或是因为疫情期间航班量少,疫情后航班量恢复至疫情前水平。据中国民航局统计数据,2023年虹桥机场飞机起降架次为26.68万架次,已接近2019年27.29万架次的数量,远高于疫情三年平均19.11万的规模。
民用航空华东地区空中交通管理局(以下简称华东空管局)未正面回复采访请求。8月8日,其党委办公室一名工作人员在电话里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现在的航班量较疫情前肯定是创新高了,但是虹桥机场航线从2019年到现在没有任何变化,路还是这点路,但是路上的车多了,那声音就吵了。”
多位疫情前生活在泗泾镇的居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疫情之前,泗泾镇上空也有飞机经过,“都习惯了”。
这是虹桥机场绕不过去的难题。这座始建于1921年的国际机场,于1971年转为民航专用,后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发展,机场已被日益扩张的城市所包围。吴歆对此表示“同情”:它太靠近城市了,人人都要用,但人人都嫌弃它带来的不利因素。
不惟虹桥机场,多座大型机场等均有居民反映飞机夜间噪音扰民。2008年,北京首都机场扩建T3航站楼后,顺义区有小区居民联名反映噪声问题长达十余年;2017年,广州对白云机场周边受85分贝以上噪音影响的居民进行了搬迁安置,当时项目总投资预估105亿元;2019年,全国范围内超200条航路调整后,重庆江北机场、北京首都机场、北京大兴机场等多个机场,均有居民反映飞机夜间噪声扰民。
除了民用机场,主要承载1000米以下专业飞行的通用航空机场一样存在噪音问题。相较于民航客机,直升机受到飞行任务的限制,主要在低空飞行,噪音更招人烦。曹威介绍,几年前他所在的通航机场也一样。
图片泗泾镇和虹桥机场的区位图。刘宇宇制图
守护“宁静权”
为了解决难题,吴歆和一群生活在泗泾镇有相同困扰的居民组建了微信群,群名叫“宁静权护身符”。截至发稿,群内成员283人,多是生活在泗泾镇的年轻人,曹佳运和徐梦也在群里。
第一步是先弄清楚为何飞机会从泗泾镇上空经过。35岁的吴歆从事汽车工程行业,在遭受噪音困扰后,她开始学习航空相关知识,如《空中交通管理基础》。她发现,每到夏季上海刮起东南风时,虹桥机场的离港飞机就会从跑道的南端逆风起飞,然后朝南约15公里处向西拐,不会影响到泗泾镇。但现在离港航班会提前向西拐,因此正好从泗泾镇上空飞过,“相当于是抄了近道”。
吴歆推测,这一变化与华东空管局于2023年暑假推行的“灵活离港”有关,即根据天气影响情况灵活调整进离港点及进离港程序。不过,吴歆的推测在后来交涉中,并未获得官方的明确认可。“灵活离港”并不意味着“随便飞”,上述华东空管局工作人员解释并强调,“这个灵活其实还是在这条路上,就是航线是没有任何改变。”
曹佳运介绍,他自2024年5月进群以来,群内成员通过各个官方渠道进行投诉,如12345市民热线、环保局、空管局等部门,但无论投诉到哪个部门,最后都由上海市交通委统一回复。
多位居民将交通委的回复内容发至群里,内容大同小异,具体为:“通常情况下,华东空管局空中交通管制部门尽可能按照标准仪表进离场航线及飞行程序实施管制指挥,必要时,出于保障航空安全和效率的考量,管制部门会结合实际运行需要对部分航班实施雷达引导,确保航班空中运行安全有序,且合法合规。”
泗泾上空是否有航线经过?2024年8月9日,民航华东地区管理局党委办公室书面回复称:“现行上海虹桥机场离场航线不经过泗泾地区,近年来未做调整。5、6月份受强降雨等极端天气影响,空管单位出于安全考虑,部分航班临时偏离飞行程序规定的进离场航迹,正常条件下不会发生该情况。”
上述华东空管局工作人员认为,之所以飞机会经过泗泾上空,或是因为空管部门采用了一些新的通信保障设备,增强了飞行保障能力,“比如这条路原本宽度是100米,(通过新技术)现在变成宽度是500米”。曹威解释,从空管的角度来说,就是把原来的一条线变成了现在的一个面。
雷达引导符合飞行程序
据一位不愿具名的航空业内人士提供的虹桥机场标准仪表离场图显示,在雷达引导模式下,飞机可飞经泗泾上空,“从飞行程序上,它是没有问题”。
曹威解释,雷达引导通常是指利用雷达系统对飞机进行跟踪、监控和导航的一种技术手段,广泛应用于空中交通管制和飞机的起飞、降落等飞行阶段。换句话说,“就是雷达引导不受预定航线的限制,空管可以指挥飞机从任何角度、任何方向,只要能满足空中间隔要求,就可以进离场”。
在知晓了这一空管规则之后,吴歆认为目前雷达引导被滥用了,空管部门仍需优先安排飞机按照既定航线起飞,如果真有特殊情况,比如积压航班过多,需要使用雷达引导,也可以从泗泾上空经过,“但现在夜深人静了,只剩最后一两架飞机,没有流量因素,没有天气原因,仍然还用雷达引导从我们头顶上经过,真的是有点吵了”。
曹佳运也认为空管部门“过分扩大了雷达引导的实施条件”,为此,2024年6月29日他向民航华东地区管理局申请公开启用雷达引导所依据的行政法规、规范性文件或会议决议,以及证明相关抽象行政行为合法的配套材料。2024年7月25日,该局回应称“需要延长答复期限”。
为何经雷达引导的离港飞机会从泗泾镇上空飞过?2024年7月,南方周末记者以泗泾镇居民身份咨询上海市交通委相关工作人员,后者称,空管局也曾提及自己的难处,“空域就这一块,除非不飞,不然不是这个小区投诉,就是那个小区投诉,因为它的调控范围就那一块”。
为了减少噪音,上述虹桥机场标准仪表离场图规定了减噪程序,具体为:在起飞性能允许的情况下,尽可能使用减推力起飞;航空器起飞爬升到1500英尺(约450米),调整和保持发动机的爬升功率\推力,保持爬升速度V2+10节;航空器起飞爬升到3000英尺(约900米)以上,转为正常航路爬升速度。
这一减噪程序在曹威看来是有一定风险的,他认为V2+10节是非常小的爬升速度,“再小的话,飞机就要掉下来了。而且如果受到气流或是局地气候影响,这个速度有点风险。作为飞行员,看到这种减噪程序我是很头疼的,因为我要牺牲很多安全裕度”。
“能不能各退一步”
泗泾镇的居民还计划根据飞机经过时所产生的噪音,来认定它违反《噪声污染防治法》所规定的标准,进而责令相关部门减少雷达引导,降低噪音侵害。
但在曹威看来,想认定为噪音污染,即达到噪音认定标准很难。他解释,若想认定为噪音污染,所需的数值是一段时间内的均值超过标准,而不是飞机经过时的瞬值超标,按照当前飞经泗泾镇的航班量来看,均值远远达不到违法的标准。
图片当地居民录下的噪音分贝。受访者供图
上述上海市交通委相关工作人员称,空管局或虹桥机场等单位并不存在违法情况。该工作人员建议,感受到被航空噪音影响的居民可以咨询当地政府可否补偿或治理。
南方周末记者检索发现,2020年虹桥机场曾对其跑道南端的七宝镇9个居民小区进行过航空噪声治理,具体治理内容有:隔声窗门安装、屋面与外墙修缮、使用柔性材料对空调管道等外墙孔洞进行封堵等。同时,因降噪改造入户施工对居民生活造成影响,统一以货币方式一次性进行补偿,具体为每平方米1000元,每户补偿上限为10万元。
多位受访对象明确表示,不要补偿。曹佳运坚持称飞机应按照既定航线起飞,吴歆所在的小区不在飞机噪声治理区域,她期望虹桥机场可以严格遵守零点至6点的宵禁,“让大家能好好地睡一觉”,以及其他时间尽可能不做雷达引导。
吴歆理解空管局的难处,“就只有芝麻大一点的地方可以调配,那我们能不能各退一步?”她建议:“你不要吵到我们睡觉,(其他时间)你有特殊情况,来就来吧。”
飞机起飞方向受风向影响,这份宁静也就具备了季节特性。上述上海市交通委相关工作人员称,夏天接泗泾镇的投诉量很大,到9月下旬风向转变后,投诉量明显减少。曹威分析,如果刮北风飞机向北起飞时,北边的居民区一样会受到噪音影响,“除非航路上不住人,否则不管是向南还是向北,总有受害者”。
为解决航空噪音污染的问题,2024年2月,中国民航局、生态环境部等联合印发了《民用运输机场周围区域民用航空器噪声污染防控行动方案(2024-2027年)》,这是中国机场噪声污染治理领域第一份综合性文件,要求到2027年机场噪声污染监测与防控关键技术实现突破,防控标准建设持续推进,协同治理效能进一步提升,年旅客吞吐量1000万人次以上机场周围区域声环境质量逐步改善。
2024年5月,上海亦印发了《上海市噪声污染防治行动方案(2024-2026年)》,该方案称将督促虹桥机场会同航空运输企业和空中交通管理部门,持续落实减噪程序、“西起东降”等措施,控制航空器噪声影响。浦东和虹桥机场持续做好航空器噪声监测工作,按要求向民用航空和生态环境主管部门定期报送监测结果。同时,2025年底前建成50个宁静小区,鼓励宁静小区设置噪声自动监测和显示设施。
经过两个月的投诉,吴歆有一种明显感觉:“虽然临近宵禁最后几班会灵活离港,但已经是我本人可以忍受的程度了。”
曹威建议,最好的解决办法是各方坐下来协商,在敏感时间段如清晨、深夜等,可以将航线拉远一点再转弯。吴歆也认为这是目前最好的解决方案,但她表示,对于“完美解决”的定义不同,“有的邻居认为完全不从他们头上飞才叫完美解决,但是我觉得这很困难”。
曹佳运希望噪音问题可以解决,这样夏天时,他就可以在南北通透的房子里开着窗,听着雨声蛙鸣入睡。如果解决不了,就只能搬家。徐梦也是如此,从2006年毕业后成为“沪漂”后,她一直租房居住,直到2018年才在上海买房安家。她喜欢现在的家,离市区近,隐私性好,但如果噪音问题始终解决不了,“那我也只能搬家了”。
南方周末记者 陈佳慧 南方周末实习生 陈杨
责编 何海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