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隐李政道:“何用浮名绊此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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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美籍华裔物理学家李政道。(人民视觉/图)

1957年,31岁的李政道与妻子秦惠䇹赴瑞典领诺贝尔物理学奖。走下飞机时,迎接的瑞典官员错把他当成诺奖得主的儿子,问,“您父亲在哪里?”

近年来诺奖得主在获奖时多已是耄耋之年,李政道是历史上第二年轻的诺贝尔自然科学奖得主,仅次于英国物理学家劳伦斯·布拉格。

15年后,20岁便赴美留学的李政道第一次回到中国。此后,他逐渐利用在世界物理学界的影响力,多次往返中美之间,对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建造方案提出建议,促成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少年班”的建立,设立CUSPEA项目(中美联合招考物理研究生项目),建言设置博士后、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等制度。研究李政道十余年的上海交通大学教授黄庆桥将其称为“中国的国家科学顾问”。

美籍华裔物理学家李政道于美国时间2024年8月4日凌晨2时33分,在旧金山家中去世,享年97周岁。

与他打过交道的人回忆,李政道说话带点上海口音,不时冒出几句古文。他常常随身带着画本与四五支不同颜色的笔,看到美景就掏出本子画画。

中国高能物理的发展,离不开李政道的大力支持。在他逝世后,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所长王贻芳,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说,在他看来,很多有像李政道那样威望的人,大概都不会愿意亲力亲为地去做一件事,“但他会想尽一切办法把这当作自己的事,一定要把这件事做成”。

中国科学院资深院士贺贤土,与李政道有过多次接触。在他看来,李政道在中国最需要人才,科技发展水平还不是很高的情况下,推动中国融入与世界的科技合作。在新的形势下,李政道的逝世,意味着“一个时代告一段落”。

小学、中学、大学都没毕业

1926年11月24日,李政道出生于上海。

彼时,父亲李骏康的生意蒸蒸日上,对子女教育非常看重,家中聘有国文教师,进行国学启蒙。但好景不长,李政道11岁那年,淞沪会战爆发。他一度被迫中断学业,全家迁入英租界。

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占领上海英法租界。李政道逃离上海,去大后方求学。一年后,身无分文的李政道滞留在赣州。

空袭警报一响,赣州城里茶馆的人都要出城,到山里的防空洞避难。李政道同茶馆老板商量,敌机来了他帮忙照看茶馆,条件是让他吃客人吃剩的东西。他在赣州最初就靠此生活。

在战乱和饥饿面前,生存是头等大事。一次偶然读到厦门大学校长萨本栋所著《普通物理学》一书,让他对物理产生了兴趣。这对他而言,不仅是求知,也是求生。

李政道后来回忆,环境再危险再艰苦,还是想办法要鼓励自己生存下去。怎么鼓励自己呢?每一个人都有生存的意义。“都是生命,可我跟蚂蚁不一样,我可以了解这个宇宙是怎么演变的,世界万物遵循什么规律,而蚂蚁不能”。

时逢乱局,李政道小学只读了2年,并没有毕业。此后5年,断断续续在4所中学就读,最终也没能拿到高中文凭。但这不妨碍他展现学习禀赋。1943年,李政道考入浙江大学电机系,开学后又转入物理系。

浙大每周六都有测验,一次考试前夜,同学们都在备考,只有李政道在校园里走来走去。有人问他,“大家都在复习,你一个人走来走去干什么呀?”李政道说,“这里有几个同学,那里有几个同学,都要问题目。所以我就走到这里讲讲,走到那里讲讲了。”

第二天,李政道的试卷照例被作为标准答案,贴在教室里,成绩是99分。

1945年,李政道转入西南联合大学。1年后,经物理系教授吴大猷力荐,他获得奖学金赴美留学深造。吴大猷曾撰文解释,李政道才上完本科二年级,但当时在西南联大的研究生及助教中,“天赋勤奋未有如李的”。

但因此有人曾调侃,李政道的小学、中学和大学都没有毕业过。学生时代的李政道,就只获得过博士学位。

博士毕业后,李政道留美继续从事科研工作,很快崭露头角。

1954年,李政道提出“李模型”,对探讨量子场论基本问题起到重要作用。1956年,他与杨振宁一起提出弱相互作用中宇称不守恒的论断。同样是在这一年,年仅30岁的李政道晋升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创下该校自1754年创建两百余年来最年轻教授的纪录。1957年,李政道与杨振宁共同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

被誉为原子弹之父的罗伯特·奥本海默称赞李政道是当代最杰出的理论物理学家之一,其工作表现出“非凡的新颖性、多样性”。

李杨的合作持续了一段时间。从1956年到1962年,两人共同写了32篇论文。李政道认为,合作紧密而富有成果,有竞争也有协调,“合作的成果大大多于每个人单独工作可能取得的成果”。

但不久后,两人的合作和友谊走向破裂。

在李政道写下的《破缺的宇称》一文中,用一个故事对两人的关系做了描述。

两个小孩在沙滩上玩耍,肩并肩向着光跑去。有的时候一个在前面,有的时候另一个在前面。在找到发光的宝库后,他们获得了重奖,名扬四海。但在他们老了之后,变得爱好争吵。其中一个决定要用金子镌刻自己的墓志铭,“这里长眠着的是那个首先发现宝藏的人”。另一个随后说道,“可是,是我打开的门”。

“学生都像饿狼一样地吃”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国际和国内的政治气候都不适宜李政道回国。到了1971年,中国邀请美国乒乓球队访华,第二年尼克松访问中国。李政道辗转向时任中国科协主席周培源表达了想回国访问的心愿。周恩来很快批准这一请求。

1972年,李政道在时隔26年后第一次回国。临行前,李政道夫妇特地购买了一台最新的计算器和两块集成电路,甚至还决定将岳父秦梦九遗留下的22件文物捐赠国家。

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的前身、中国科学院原子能研究所,在云南的一座高山上建有大型云雾室。在拍下的粒子径迹照片中,其中一张的径迹显示可能是一个重质量荷电的粒子。如果确定是一个重粒子,在物理学上将有重要意义。

周恩来接见李政道的时候,也讨论到了这个问题。李政道说出了自己的看法,顺带问了一句,“这一结果在中国的物理学杂志上发表了没有?”

当时,国内大多数学术期刊被迫停刊。季羡林之子季承,曾多年担任李政道主持的中国高等科学技术中心顾问。他在《李政道传》一书中写道,当时,李政道已经知道国内的物理学杂志都停刊了,便有意这样提问,借机建议立即恢复物理学杂志的出版。

在接见的时候,周恩来当场指示要中国科学院恢复科技刊物的出版。

李政道返回美国后,很多美国记者要采访他关于当时中国的看法。中国科学院办公厅原副主任柳怀祖曾多年担任过李政道的助手。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无论是私下里还是公开场合的讲话,李政道能不用“中国”二字就尽量不用,而是用“祖国”。这让柳怀祖觉得,李政道“要帮助祖国做点事”的信念,一直都很坚定。

在多次回国访问时,李政道一直强调基础研究的重要性。“文革”时期,应用科学被推崇到极点。李政道的到来,说出了国内科学家想说而不敢说的话。接待单位以简报的形式,将他的讲话上报有关单位和党中央。

最早,李政道用人的手足打比方,说基础科学和应用科学好比人的手和脚,二者不可偏废。后来他又用粮食和药材做比喻,说粮食固然重要,但不能让全国人民都去种粮食,而没有人种药材。最后,他又找到了更恰当的比喻,把基础研究、应用研究与科技开发三者的关系,比作水、鱼和鱼市场。没有水就没有鱼,也没有鱼市场,基础科学才是根本。他把自己的见解写成四句话:“基础科学清如水,应用科学生游鱼。产品科学鱼市场,三者不可缺其一”。

1977年春天,李政道第三次回国访问。

他应中国科技大学研究生院的邀请开了两门课,主要是为了让国内的科技工作者了解世界上的物理学,在这十几年间发展到了什么程度。上午讲完课,他每天中午轮流和不同的学员一起吃饭,一边吃饭一边讨论问题。

他与柳怀祖开玩笑地说,那些学生都像饿狼一样地吃。柳怀祖撰文回忆,“这不只是指那时候物资匮乏,大家都比较能吃,也是指大家对了解世界最新科技进展状况如饥似渴”。

两年后,李政道向中央领导提出了创设CUSPEA项目的建议,组织美国著名大学在常规的研究生招收计划之外,在中国联合招考研究生,由美国大学出全额奖学金,学生学成后回国。

该项目于1979年启动,1988年结束。10年间,九百多名中国学生得以赴美学习物理学。

1986年,贺贤土在美国马里兰大学物理系访问。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当时有不少中国学者通过CUSPEA项目留学深造,多集中在哥伦比亚大学、普林斯顿大学等常青藤名校。据他观察,该项目培养了很多在物理学上有成就的学者,“弥补了物理人才青黄不接的情况”。其中,谢心澄、汤超、罗民兴等多人在日后成长为院士。

同样是在这一年,中国高等科学技术中心成立,希望借此促进中国科学界与世界科学界的交流,由李政道担任终身主任。当时以该中心为第一单位发表论文,就可获得20美元的奖励。贺贤土回国后发表论文,得到了这笔奖励,“这是一种荣誉和鼓励,不是钱的问题”。

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和中期,以中国高等科学技术中心为第一单位发表的论文数量,连续多年高居全国前几名,但此后排名下滑到十几名。季承说,这并不是因为中心的表现变差了,而是在其示范和推动下,全国科研机构和高校都加大了对科研的支持力度,“中心建立的初衷在很大程度上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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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12月10日,在瑞典斯德哥尔摩举办的诺贝尔奖颁奖典礼后拍摄的合影,其中左一为杨振宁,左三为李政道。(人民视觉/图)

”盯住不放“

在推行CUSPEA项目时,考虑到会有大批获得博士学位的学生要回国工作。1983年3月5日,李政道第一次向中央领导提出了《设立科研流动站的初步建议》。

他建议,在学术水平较高、科研条件较好的高校和科研机构设立“博士后流动站”,为从国外回来的博士、在国内毕业的研究生和研究所青年研究人员,提供进一步学习和工作的场所。

柳怀祖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在向领导人提出建议前,李政道先向身边的朋友们征集意见。再由他们两人整理归纳,“做事非常扎实,一竿子插到底,盯住不放”。

1984年,邓小平接见李政道时,对博士后感到十分新鲜。李政道解释说,大学里是老师教学生,考试答案老师知道,做对了就毕业获学士学位。在研究生院,老师除了上课,还要给研究生一个题目研究,让研究生自己按老师指导的方向,求知新的结果。但是真正做研究,必须让学生自己找方向、找方法、找结果出来,这个锻炼的阶段就是博士后。

一年后,国务院正式批准,决定在中国试行博士后研究制度,并拨出专款用于建立博士后科研流动站。至此,中国博士后制度正式创立。

柳怀祖参加过一次在钓鱼台国宾馆举办的会见。当年普通人一个月工资还不到100块钱,李政道向这位领导人说,他算了笔账,每个博士后每年拨款的日常经费为12000元。对方回答,“我也算了账,8000元够了”。李政道几次回到这话题,“我觉得还是要12000元”。

最后,秦惠䇹打了个圆场,“政道,不说这个了”。但柳怀祖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到了饭桌上,关于经费的争论还是没有消停。

李政道的坚持发挥了作用。1986年,原国家科委印发《博士后研究人员管理工作暂行规定》,其中博士后的日常经费由1985年规定的8000元,上调为12000元。

经过38年的发展后,根据2023年官方发布的数据,全国共设立近7700个博士后科研流动站、工作站,累计招收博士后人员约34万人。截至2019年,博士后作为主要参加人,申获国家级基金项目4.2万项,获得国家级科技奖项539项。87位在站博士后获得国家自然科学奖、国家技术发明奖和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

与务实相伴的,是李政道的低调。

在最开始设立博士后科学基金时,有人建议用倡议者李政道的名字。李政道说,“那怎么可以?这是小平先生一手决策的。”最后该基金被命名为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

柳怀祖说,他陪李政道赴高校参加活动,常见到用人名冠名的教学楼。李政道没听说过这个人,他解释后,李政道摇摇头,“捐个楼就要冠名啊?”李政道又提到了博士后科学基金的事,“连小平的名字他自己都不让用”。

中国工程院院士叶铭汉,是李政道西南联大的同学。

2021年李政道95岁生日时,他撰文回忆了一个细节:看到国内关于自己的报道每每冠以“著名物理学家”的称号,政道曾说,“如读者不知此人,这‘著名’二字就是虚的,反之则是多余的。”他写道,“政道对‘何用浮名绊此身’的推崇是身体力行的。”

尽管对自己的名号不甚在意,但多位受访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李政道遵循中国传统文化,对别人的称谓很是重视。

李政道推动了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的大亚湾中微子振荡研究,该研究后来被业界认为是“诺奖级”。2012年3月,大亚湾实验组获得首批数据,合作组把即将投稿的文章发给李政道过目,以表达对他的敬意和感谢。

李政道看完文章后立即发来贺信,抬头是“贻芳兄”。王贻芳1963年生人,比李小了37岁。王贻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个辈分让人特别不好意思。”

落叶归根

实验基本粒子物理学家赵天池,1981年通过CUSPEA项目赴美留学,6年后获哥伦比亚大学高能实验物理博士学位。在他撰写的《天语物道:李政道评传》一书中,记录了一件事。

1951年,萨本栋在厦门大学任上去世。50年后,厦门大学向李政道担任主任的中国高等科学技术中心,表达了希望聘请他为名誉教授的心愿。秘书的答复是,“希望不大,国内很多名校在争,李先生都拒绝了”。

柳怀祖是不多的、一度走进李政道生活的人。在他看来,李政道是一位可爱的老人。

柳怀祖记得,曾有朋友向李政道讨要墨宝。李政道拿出一支用了几十年的毛笔,蘸墨很少,在宣纸上留下毛糙的笔触,“这叫枯笔,”李政道挺得意,“嗯,还行,给朋友拿得出手了。”

李政道喜欢鉴赏美食。他评价龙井虾仁这道菜,虾仁应该鲜亮透明,外柔内脆,微咸不腥。不少饭馆的做法是将一杯沏好的龙井茶,用茶杯倒扣在盘子里。他遗憾地说,这种做法让茶和虾之间没有充分接触,虾仁得不到龙井茶香。

李政道特别爱吃母亲用家传老汤制作的卤肉,1946年离开中国前,母亲给他写下了这道菜的配方。成家后,家务事一直由秦惠䇹负责。1996年妻子去世,李政道开始自己烧菜,老汤的配方已经找不到了。于是他去食品店,把认识不认识的调料都买回来,每样加上一点,想复刻出家传老汤的味道。

李政道思念的,不仅是故乡的食物。2000年,他委托柳怀祖在祖籍苏州挑了块墓地。墓地在太湖旁边的山坡上,能望见东山,视野开阔。李政道对选址很满意,在现场朗诵了一句话,大意是,“浩荡的海,看到了世界”。

秦惠䇹就埋葬在那里。李政道的秘书艾琳(Irene),没有家人,帮助处理了CUSPEA项目的诸多事宜。在她去世后,李政道帮忙料理了她的后事,她的骨灰也埋在李家墓园中,墓碑上写着 “中国之友”。

柳怀祖说,等“末七”之后,李政道将葬于苏州。

(本文写作参考了《天语物道:李政道评传》《李政道传》)

南方周末记者 杜寒三南方周末实习生 杨艾艾 李頔赛

责编 钱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