划重点
01新西兰发现一具可能是罕见铲齿中喙鲸的搁浅尸体,为研究这种神秘生物提供了宝贵的机会。
02铲齿中喙鲸属于喙鲸科,但对它的认识却相当有限,过去几百年里,许多研究成果增进了我们对海洋巨兽的认知。
03由于铲齿中喙鲸独特的习性,对其研究困难重重,目前被我们熟识的喙鲸只有寥寥几种。
04然而,这次搁浅的鲸可能为相关研究揭开笼罩在其身上的152年谜团,推动全球鲸类保护。
05波利尼西亚土著领袖们拟定的《海洋宣言》旨在推动全球鲸类保护,预计相关研究能顺利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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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年过去了,我们终于找到了这种神秘喙鲸的新鲜标本! ▎野朋友短讯
辽阔的世界版图上,新西兰小小不言,然而在鲸类研究领域,这里是毋庸置疑的圣地。富饶的南太平洋每天都在上演巨鲸沉浮的故事,雄踞蔚蓝舞台中央的新西兰则成为观察和研究鲸的绝佳场所。过去的几百年里,源于这里的许多研究成果增进了我们对海洋巨兽的认知,而就在本月初,这里传来的消息再一次吸引全球关注——新西兰官方通报,7月4日在南岛泰埃里河口搁浅的一头鲸可能是罕见的铲齿中喙鲸,这头身长5米的雄性被发现时刚刚死亡不久,闻讯而来的新西兰环境保护部(DOC)官员很快就把尸体运往冷库保存,如果后续的手续没有问题,那这具相当新鲜的搁浅尸体就有了非常大的学术价值——它可能让我们第一次有机会通过解剖来了解这种神秘生物的更多信息。
本次搁浅的雄性铲齿中喙鲸正在被吊装转运,图片来自新西兰环境保护部DOC
铲齿中喙鲸其实不是个新发现的物种,但我们对它的认识却少得可怜。1872年,博物学家特拉弗斯在新西兰的皮特岛发现了一具带着牙齿的鲸下颌骨标本,一年后,新西兰殖民地博物馆馆长赫克托爵士把它鉴定为长齿中喙鲸(Mesoplodon layardii)。但长齿中喙鲸的命名人,大英博物馆的动物学家格雷却不认同这个观点,他认为这枚下颌属于一个新物种,为了纪念标本的发现人,他把这种鲸命名为特拉弗斯喙鲸(Mesoplodon traversii)。
1872年采集到的下颌标本,图片来自wikipedia.org
两位博物大佬谁也没法说服谁,要解决他们分歧的最好办法就是找一头更完整的鲸的标本进行更细致的研究,遗憾的是二人都没有等到谜团破解,因为这种神秘的鲸迟迟没有出现。直到1950年,新西兰怀特湾发现了一枚缺失了下颌的鲸头骨,可是这具标本并未受到足够重视,扔到仓库吃了几十年的灰,1999年拿出来研究的时候又给它定错了种,把它认定为银杏齿中喙鲸(Mesoplodon ginkgodens);第三具头骨标本于1986年出现在大洋彼岸的智利鲁滨逊·克罗索岛,智利学者倒是很敏锐的觉察出它和其他已知的鲸有些不同,但由于不清楚新西兰的那两具标本是什么情况,所以又给它定了个新种,巴氏喙鲸(Mesoplodon bahamondi )。
1950年发现的头骨标本,图片来自wikipedia.org
银杏齿中喙鲸,图片来自Stanley Chan @inaturalist.org
也就是说,这三具标本,被不同的研究者认定成了4个物种。
直到2002年,新西兰学者海尔登使用DNA检测手段研究了1872年、1950年和1986年三具标本,认定它们是同一个物种,而且的确是个新物种。显然,当年格雷的观点是正确的,格雷给这个物种起的拉丁学名Mesoplodon traversii也就得到广泛认可。考虑到这种鲸的牙齿很像捕鲸时代的一种剥皮铲子,所以我们也更习惯叫它铲齿中喙鲸。
2002年的研究让我们确定了铲齿中喙鲸这个物种是存在的,但也就仅止于此了。直到这时,我们对这个物种的所有认识都只是基于3枚不完整的头骨,至于它活着的时候长什么样,生活在哪,吃什么,种群规模怎么样,一概不知。
这是个看起来相当魔幻的事儿,都已经21世纪了,人类的足迹几乎走遍了地球上的每一个角落,也出现在悠远太空,潜入了深邃海底,原本以为只有远方未知的星辰大海才能满足我们无穷的好奇心,结果居然连一种巨大的鲸都还没搞明白?
但这的确又是个尴尬的事实。实际上,我们不仅不了解铲齿中喙鲸,对整个喙鲸科的生物了解都不多。古代北欧居民早就观察到这种鲸有类似海豚一样的细长的喙,也注意到它们和海豚的显著不同——不仅体型普遍更大,牙齿也较为特殊。齿鲸普遍拥有满口或半口功能性牙齿,而大多数喙鲸只有2颗牙齿且基本丧失了实用性。可尽管接触时间如此悠长,喙鲸的形态又这样独特,但我们对所以喙鲸科物种的研究成果加在一起,可能都还不如对虎鲸这个单一物种来的更多。尤其是考虑到喙鲸科拥有多达23~24个物种(甚至还有更多新种未被发现),在整个鲸类大家族占据了相当大的比例,这种研究上的匮乏就更显得吊诡。
图:这张2007年出版的喙鲸科生物图鉴列出了当时已知的21种喙鲸,短短十几年后,此图失去了时效性,今天被公认的喙鲸科物种已经增加到23~24种(其中一种于2020年被发现于墨西哥近海,是否属于一个新物种还有待研究),绘制者Jörg Mazur
图:大多数齿鲸拥有满口或半口牙齿,譬如上图的抹香鲸,它下颌上的牙齿和上颌的牙槽吻合,牙齿也是它捕食的工具,图片来自markgrtdixon@inaturalist.org
图:然而对喙鲸而言,牙齿似乎已经失去了实用功能,上图是一枚雄性长齿中喙鲸的头骨标本,可以看到它长而弯曲的牙齿已经显著地凸出口腔,甚至包裹住上颌,这样的牙齿显然不能帮助捕食。有研究认为,喙鲸的牙齿是一种第二性征,它实际上发挥着类似鹿角一样的功能。雌性的牙齿也印证了这个观点——大多数雌性喙鲸的牙齿基本不会裸露出牙龈,看起来好像无牙一样,图片来自TexaSim @Wikimedia Commons
图:谢氏塔喙鲸是目前所知的唯一一种拥有满口细小尖牙的喙鲸,这些牙齿可能还在发挥捕食功能。此外,阿尔贝喙鲸的雄性拥有4颗长在下颌上的牙齿,这也和大多数喙鲸的雄性只长2颗牙不同,图片来自lukemcooo@inaturalist.org
为什么我们对喙鲸的研究如此匮乏?这和它们独特的习性不无关系。喙鲸主要以头足类动物为食,它们活跃在远离近岸的深水区,这不仅显著地降低了人类和它在海上相遇的频率,也导致其极少搁浅到近岸。虽然也需要浮出海面呼吸,但喙鲸很少在海面长时间逗留,一些研究认为,水面活动在喙鲸生命周期中的时长占比可能不足5%,我们对喙鲸有限的海上目击观察通常只是惊鸿一瞥。多种喙鲸的外观和体型近似,只是肤色、牙齿有些不同,而即便是同一种喙鲸,雌雄之间、不同年龄段之间的肤色都有差异, 仅依靠惊鸿一瞥并不能获取多少有用的信息。
因此,目前被我们熟识的喙鲸只有寥寥几种,譬如曾因巨大体型而被捕鲸业视为主要目标的贝氏贝喙鲸和北瓶鼻鲸;以及在北大西洋沿岸搁浅比较多、更方便早期博物学家研究的梭氏中喙鲸;或者像柯氏喙鲸这样因绝佳的深潜能力而备受关注的明星物种。但除此之外,对其他喙鲸的研究困难重重。
图:北瓶鼻鲸体型较大,外观独特,也会出现在峡湾等近海水域,是喙鲸科中较容易被观察到的一种,图片来自Jean-François Rousseau @inaturalist.org
图:柯氏喙鲸是今年备受关注的明星物种,研究证实它的潜水深度达到了惊人的2992米,最长的潜水时间超过137分钟,是目前发现的潜水深度第一、潜水时长第二久(仅次于抹香鲸)的哺乳动物,柯氏喙鲸的喙比较短粗,容易和其他喙鲸区别开来,它也是喙鲸中比较喜欢在水面附近活动的一种,这也让我们更容易对它进行观察,图片来自 Brian Zylich @inaturalist.org
一个经典的例子来自秘鲁中喙鲸(Mesoplodon peruvianus)。1976年,有学者从秘鲁的水产市场上发现了一颗古怪的鲸头样本,9年之后,又是在水产市场,人们才找到了这种神秘喙鲸的完整尸体。在发现之初,这种鲸明显较小的体型和头骨上的显著不同已经预示它是一个尚未被命名的新鲸种,这促使鲸类研究者在随后几年内对秘鲁的水产市场进行了一次颇为细致的拉网式普查,最终在1991年,秘鲁中喙鲸作为一个新种被记录。
直到今天,水产市场依旧是寻找秘鲁中喙鲸样本的重要途径,图中这头由nestorh @inaturalist于2020年发现于某水产市场
然而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秘鲁周边海域还有“另一种鲸”被多次目击到,因为外观与当时已知的所有喙鲸都不同,人们只能暂且认为它也是一种全新的鲸。由于缺乏足够的研究资料,只得将其暂时以代号“A”命名——Mesoplodon sp."A"。但后来的研究逐渐发现, “A鲸”其实就是秘鲁中喙鲸,只不过海上目击的“A鲸”大多数都是雄性个体,而水产市场采集到的秘鲁中喙鲸标本则主要以雌性为主,两性间巨大的体色差异让研究者也一时无法判断。
对秘鲁中喙鲸的研究虽然险些闹了乌龙,但和朗氏喙鲸(印太喙鲸,Indopacetus pacificus)的故事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1882年,人们在澳大利亚昆士兰发现的一枚鲸头骨,而且风化破损的很厉害,大半个世纪之后,人们又在1955年的索马里一个肥料工厂发现了另一枚类似头骨,光靠这两个头骨,学者们完全无法判断它到底是什么鲸,有人认为它是南瓶鼻鲸的亚种,也有人认为它是初氏中喙鲸的亚种,当然,亦有研究者通过对两枚破损标本的研究认定它来自一个新物种——朗氏喙鲸,可这种鲸在哪里呢?直到2009年人们才忽然发现,在印度洋和太平洋热带海域被多次看到的一种神秘的喙鲸其实就是朗氏中喙鲸,这样,朗氏中喙鲸从一种完全不见其宗的鲸,变成了一种目击数量相对比较多的鲸。
图:我们对印太喙鲸的认知依然有限,不过在马尔代夫、夏威夷周边,似乎发现了它们比较稳定的种群,巴基斯坦等国的渔民也曾拍摄过这种鲸受困渔网的视频资料,图片来自NOAA
刚才我们还提到了,朗氏喙鲸曾被误认为是初氏中喙鲸(特鲁氏中喙鲸,Mesoplodon mirus)的亚种,现在我们当然知道他们当时认错了,可为什么会认错呢?因为这个初氏中喙鲸,我们也了解的也不怎么多……人们早在1912年就通过美国北卡罗来纳州的一具搁浅标本认识了这种鲸,但在随后的一百多年里,关于它的海上可信目击记录很少,它们在水面以下活跃的风采更是不为人知。2017年,人们才第一次发现了初氏中喙鲸的水下影像画面,而这段视频其实是在2013年就被拍到了,只不过当时的拍摄者自己都没认出来。
人类首次拍摄到初氏中喙鲸的水下活动画面。该视频由英国圣安德鲁斯大学和加纳利群岛拉古纳大学在2013年拍摄到,但直到2017年重新检视时,才确定画面中的是初氏中喙鲸,图片由上述视频截取
刚才我们介绍了好几种喙鲸艰难的探索故事,那么回到我们的主角——铲齿中喙鲸吧,它简直是这些难点的集大成者。2002年的研究确定了它的存在,但直到2010年,我们才知道它长什么样——这一年的最后一天,一对母子鲸搁浅在新西兰北岛的奥帕普海滩。并不意外的是,前往研究的学者再一次把它给认错了,而且和当年的赫克托爵士一样再次错认成长齿中喙鲸。所幸新西兰的法规强制性要求给搁浅鲸类拍照和采集组织样本,完成这套标准流程后,2具鲸尸被掩埋处理。2年之后,通过对当时采样标本的DNA分析,人们才终于意识到这就是铲齿中喙鲸的真身。
2010年搁浅的成年雌鲸,图片来自新西兰环保护DOC
2010年搁浅的雄性幼鲸,图片来自新西兰环保护DOC
铲齿中喙鲸的现身令人振奋,不过学者们显然吸取了秘鲁中喙鲸的教训——这次搁浅的是一头成年雌性和它幼小的儿子,我们还不知道成年的雄性外观有什么区别,甚至这头雌性的肤色也不能完全确认,因为谁也不知道它搁浅死亡之后到被拍照的这段时间里肤色有没有发生过变化。2017年底,终于有一头成年雄性被发现,当时它在新西兰北岛的怀皮罗贝附近游动了一会之后搁浅死亡,这也是我们第一次见到这种生物活着时候的样子,也是第一次确认了它成年雄性的外貌。只不过这次的鲸又又又被错认为格氏中喙鲸(Mesoplodon grayi),它搁浅死亡之后很快就被做成了标本进了博物馆。
2017年搁浅的雄性铲齿中喙鲸,图片来自新西兰环保护DOC
从第一枚下颌骨标本被发现到今天,我们对铲齿中喙鲸的研究之路走了152年,现在,我们终于等到了一个绝佳机会——从外观上分析,这个月4号搁浅的鲸很可能就是铲齿中喙鲸,它不仅是我们接触到的第七头铲齿中喙鲸,也是第一头被妥善保存下来的、拥有解剖价值的新鲜标本。如果对它的解剖研究可以顺利展开,或许就能把我们对这种生物的认识向前推进一大步。
但一切的前提,都得是要解剖研究能顺利展开才行。乍看起来,这次的标本没有重蹈前面3头的覆辙,那既然已经被妥善保存,岂不是就可以着手准备解剖了吗?
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这次鲸搁浅的河口区域属于当地土著毛利人的管辖范围,根据《毛利地权法案》,毛利人拥有这里的土地管理权,而鲸在毛利人所属的波利尼西亚文化圈里享有十分独特的神圣地位,土著们称它为“托霍拉”(tohorā)。波利尼西亚传说认为他们是巨鲸的后人,也有的观点相信波利尼西亚人之所以可以征服大洋,完成从东南亚到太平洋腹地的航海壮举,靠的就是追随巨鲸的足迹。所以在巨鲸面临诸多威胁的当下,波利尼西亚人决心为它做点什么——今年3月,波利尼西亚文化圈的新西兰毛利人、大溪地土著和库克群岛的原住民领袖们刚刚签署了一项《海洋宣言》,宣布给鲸赋予“法定人权”。
这不是个愚昧的举措,以往对一片区域环境的破坏损害的是它的拥有人的权益,而对于无主的区域,这样的损害就无人在意,这就是所谓的公地悲剧。2017年,新西兰毛利人宣布赋予母亲河——旺格努伊河法定人权,他们认为河流是有机的生命体,对河流及周边的过度开发破坏都是对“河身健康”的侵害,这样的行为应当被尽力避免,无法避免的则必须赔偿。河流可以通过代理人起诉对“自己”的侵害行为,这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公地悲剧。土著们认为《海洋宣言》的签署应当也可以起到这样的震慑——假设一条船撞击了鲸,那么它就必须付出代价,而为“肇事船”埋单的保险公司自然会对船东施压,通过加装防撞设备或者优化航线来减少撞击,这就间接改善了鲸的处境。
图:赋予人权后的旺格努伊河,2019年孟加拉借鉴这一做法,给境内所有河流赋予法定人权,图片来自taylorberesford.photos
图:正在签署《海洋宣言》的库克群岛高级酋长、酋长院院长托乌·特拉维尔·阿里基,图片来自Conservation International
当然,这可能也会有一些小麻烦——如果一头鲸拥有“人权”,那它是否可以被解剖研究就不再是科学家自己可以决定的。但波利尼西亚土著领袖们拟定这份文件的本意是期望推动全球鲸类保护,这与学界通过研究来推动保护的初衷并不矛盾,我相信,研究者和鲸的代理人之间的沟通不会太过困难。
那就让我们对未来的发展报以乐观期待吧,期待相关的研究能揭开笼罩在这种生物身上152年的谜团,更期待以后可以目睹这种巨兽遨游大洋的生机。毕竟,在这颗蓝色星球生活的万千奇妙生物身上还有数不清的奥秘值得探寻,而即便已经拥有许多高科技手段的加持,在直面神奇的自然造物时,我们也真的只是刚刚睁开懵懂眼睛的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