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届FIRST青年影展落幕，最高奖项：空缺！

第18届FIRST青年电影展综述

FIRST的第一天晚上就在豆瓣刷屏了。一张官方微博发布的开幕式照片里，大屏幕上写着“戈达尔的所有片子都没拍好，所有的全拍错了……错误连在一起就是风格，所以你在担心什么？”带着浓重的营销口吻，这句话被无数豆友攻击，称其既不尊重电影，也给青年电影人带来了错误的指引。

第二天晚上，我和深焦编辑部的同事在露天放映的锅庄广场做街头采访，几位志愿者向我们吐槽了FIRST严苛的志愿者选拔制度，和与之并不对等的福利补贴。他们说，在微博上，FIRST的志愿者考核甚至被称作“文青高考”，成为了无数中国电影高校学子在高考后最重要的一场“大考”。

平心而论，今年的观影体验也是我参加过去四年的FIRST青年电影展里，最为不如人意的一次。影片质量总是主观的，FIRST青年电影展也从不是一个表彰“完美”作品的节展。同样，同理于我们对今年戛纳的失望，全世界的电影产业都仍在处理疫情的震颤与随之而来的创作断档。但在今年主竞赛单元里，多部影片也呈现出了独立于上述因素、与西宁此地的场域息息相关的特质，而这些特质似乎无可避免地导致了今年不佳的观感。

我想先从今年主竞赛的第一部“爆款”聊起。傅宗盛导演的《上流》讲述了一位在上海求学的小镇女孩，机缘巧合被自己仰慕的UP主带进了自媒体行业并意外爆红的故事。就算有着248分钟的超长片长，首映当天《上流》就收获了大量好评：无数观众认为本片精准地反应了流量时代的视频创作生态环境，并用极其“现实主义电影”的方式在回击短视频的逻辑。

傅宗盛导演自己就是一名bilibili UP主。他煞有介事地在影片里虚构了“V站”，但无论是画面里出现的网页界面、弹幕和MCN生态、到导演戏仿的《后浪》短片，《上流》都是一次对B站的直接照搬。这也是这部电影获得大量好评的原因之一：它忠实地再现了所有观众一同经历的文化记忆，从网友对UP主恰饭的质疑到MCN与平台算法的合谋，为所有观众提供了某种共同的谈资语汇。

但难道“现实主义”就是重现现实吗？难道现实主义创作者的任务，就是不经反思地将现实发生的种种“事件”打包，再重新呈现在银幕上吗？对我来说，《上流》只兢兢业业地再现了表层的事件，却丝毫不关心真正的人物逻辑与处境。在无比自大地时长挥霍里，每场戏都只用作单向的情节推进，重现某一面向的现实，却从未向纵深挖掘，揭示线性表面下复杂矛盾的“现实逻辑”，展现人物挣扎的“现实处境”。

《上流》剧照

在导演的自述里，《上流》中与所谓现实主义影像拼贴的，是一系列戏仿创作的B站视频，后者的狂热与前者形成互文对照。在这套逻辑里，远离现实的后者本是批判的对象。但当导演饶有趣味地重生产了数十个如此的视频穿插在影片当中，并将其高潮的反转彻底植根于此时，很难不让人怀疑创作者的意愿是完成批判，还是参与进这场糟糕影像的狂欢。

在今年的主竞赛单元里，对糟糕影像的再生产并非仅限于《上流》。聚焦于寻亲群体，并获得了今年FIRST电影展最佳纪录长片的《我要找到你》讲述了三位父母寻找自己在多年前被拐卖的孩子的故事。对我来说，孟潇导演的《我要找到你》是一次在伦理意义上有问题的创作：影片沉溺于呈现苦难，将矛头鲜明地指向作为个体的人贩子，却从未真正关注过创作者拍摄的人物、提供任何理解和改变的入口。

《我要找到你》剧照

比如，影片保留了数段父母情绪决堤的片段，甚至在他们的独白中途，通过裁剪从中景切向面部特写。但影片却几乎没有探索在拐卖之下，促成这一现象的复杂体制成因，也不愿花费任何银幕时间展现父母的日常生活。于是，因为欠缺对复杂现实的体察和对改变的愿望，《我要找到你》的“现实主义纪录”影像实际上只在不断剥削一种普世的情绪，甚至在无限制的重复里参与进了父母无法走出创伤的恶的循环。

因此，现实主义绝非某种表层的重复和重现。相反，于我而言，它代表着某种信念。在这种信念下，创作者不断向下纵深、探求复杂且总是矛盾的现实逻辑，揭示在线性表面下的体制成因和影响。创作者不应该屈从于直觉，因为在一个媒介和内容不断冲刷我们的时代，直觉很容易成为陈词滥调的体现木偶。

《我要找到你》剧照

关文轩导演的《恶人当道》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恶人当道》像过去五年间的很多港片一样，在探讨这座夹在新旧更替之间进退两难的城市。但影片沉溺于过时的性别政治与二元视角，也没有对拍摄的场域做任何社会学意义的调研探索，只是臣服于最为直觉化的某种“怀旧”叙事。在从良的黑帮大佬和拯救失足少女的陈词滥调里，《恶人当道》只是重申了我们早已怀有的想象。

《恶人当道》剧照

我们应该思考的是，这种想象有多大程度上来源于真切的生活体验，又有多大程度是在银幕和大众媒介的互相反刍里，无意识塑形的呢？比如，陈吉文导演的《佛走过田埂》寄希望于用拍摄电影的元叙事，来反应电影创作的失效，落在“生活即是电影”的承让当中。但充斥影片的创作生态讽刺，突如其来的梦境超现实片段，又有多少恰恰来自我们对所谓“电影节行货”的苍白想象呢？同样，陈彦彬导演的青春成长故事《“妖怪”秘密》有着极度风格化的视听语言，但西南官话的使用，地方黑社会和陪酒女的元素，甚至男女主互相保护的人物关系，又有多少来自《少年的你》以降的华语青春叙事想象？此时，所谓“生猛”的创作，又有多少是早已被降服的直觉？

《佛走过田埂》剧照

值得注意的是，我并非在反对这些元素的使用，而是它们不应该仅仅是不假思索的创作捷径，而应该与影片的其他元素形成有机的整体。本届主竞赛里，我最喜欢的影片之一是蒋与之导演的《锔瓷》。《锔瓷》是一部疫情电影，讲述了在一场团聚里，逐渐分裂的一个中产家庭。但影片并没有让疫情作为明确的因果参与进叙事——“是疫情让中产家庭分裂”——而是在纷繁组合的意象系统和人物关系之下，让疫情与它们组成了某种复杂的网状结构。

在《锔瓷》里，疫情不再是某种表层现实的叙事元素，而被赋予了更形而上的意味。每个人物动机和动作，也不仅仅在论证某种简单的因果关系，而是在不断塑造、揭示一个复杂的家庭体制。一个中产家庭绝不会因为一场晚餐而破裂；相反，是晚餐揭示了平滑表面下的不和谐，而本片的导演精准地描绘了这一揭示的过程。

《锔瓷》剧照

现实主义不是重现，而是挖掘困境、揭示体制，同时也关乎植根于现实的想象。对我来说，张钰导演的《杀死紫罗兰》和杨楚麒导演的《街道残影》都在对现实困境的敏感关注里，重新想象我们与过去的关系。两部影片都在描绘困扰我们的“鬼”——它可能是过去的创伤、父权的阴影、未知的恐惧——而它们的影响也从未是线性的因果，而是某种久久不散（haunting）的、不可见的缠绕，在无意识中不断叨扰着当下。同时，两部影片也在主动思考别样的可能性：通过创作这一行为本身，我们可以如何重新放置过去、想象过去。

《街道残影》剧照

让我们回到《上流》。如果如我所言，这部“现实主义”电影沉溺于重现单向的表面事件、而没有探索复杂的现实逻辑，重生产糟糕的影像、而没有反思影像创作本身的政治，那是什么让这部电影成为了今年西宁的第一部（甚至说，唯一一部）爆款呢？

《上流》是一部易于传播的电影。从它鹤立鸡群的时长，B站生态的话题，到结尾借用短视频逻辑完成的暴力反转，《上流》从里到外都挂满了传播的符号，并且成功地在西宁完成了第一次传声筒式的声域扩大。

《上流》映后

而FIRST恰恰是一个无限关注自身传播价值的电影节。四年前第一次来到这里，看到FIRST“撒野”的核心宣传时，我就怀有了某种在当时并未被清楚言说的困惑：什么样的电影是“野”的？电影节在“撒野”给谁看？就像每年都被诟病的志愿者体系，和文章开头提及的开幕式照片，FIRST青年电影展在不断强化自己破圈的属性，希望通过无数电影节体制层面的架构设计，让西宁可以触及世界。

传播本身无可厚非，而我也并非在推崇某种狭窄的精英话语体系，所谓只有原教旨主义的严肃电影人可以创作严肃的电影。但当电影节将“传播”作为其最高目标来引导宣传和体制架构时，这一目标会无可避免地反应到电影节的选片当中。我们需要记住的是，电影节并非是某种独立存在的“盛典”，而是电影工业和经济里不可或缺的一环。节展的选择，也代表着口味的塑形、资金的倾斜、某些创作的阻断、和另一些创作的发生。

直言不讳地说，《上流》就是一部在传播逻辑下的选片，而当传播逻辑盖过了政治的、美学的、现实主义的考量后，我们还会得到越来越多的《上流》。比如，在FIRST“一战成名”的南鑫导演今年再次回到了西宁，带来他监制的《衬衫应该机洗还是手洗》和在产业放映里他导演的《永乐宫》。

《衬衫应该机洗还是手洗》剧照

因此，将传播作为第一要旨，本身就是反现实、反现实主义的。在以上的论述里，我一再强调现实主义并不仅仅是一种风格、一次再现，而是对现实本身无上的信念：相信每个元素并非独立的个体，而是网状的社会关系总和；相信在平滑的表面下，存在着更为深刻的体制影响；相信简单的解法只是创口贴一样的权宜之计，在对复杂矛盾的忠实呈现里，我们一定能够想象更好的痊愈方式、更好的未来。

在文章结束之前，我想在最后提及闫啸林导演的《菠萝，凤梨》。聚焦于“高考移民”的棘手话题，《菠萝，凤梨》可能是我在本届最喜欢的影片，也是我希望FIRST青年电影展可以更为推崇的创作。在影片里，创作者没有接受虚假的二元对立，也没有臣服于直觉的陈词滥调，或者哗众取宠的情绪高潮。

《菠萝，凤梨》剧照

相反，《菠萝，凤梨》在人物困境与体制困境的交织里，精细地遵循着绝对现实主义的逻辑，怀着极强的信念感在不断想象更好的可能。就像导演在采访里坦言，黑白的选择一部分来自拮据的成本，这也是一部低调、丝毫不引入注目的创作。但在专业主义的执行与对电影媒介本身的尊重里，《菠萝，凤梨》有着太多主竞赛影片缺失的能量。

在影片的最后，胡伶饰演的母亲好像在与命运的搏斗里失败了，匍匐在沙滩上，而我们看不到她的面庞。但我在那一刻却也燃起了某种无法磨灭的希望：在终于不再确切的未来和不再确切的情绪里，其实蕴含着更为宽阔的可能；就算在当下没有解法，但当我们不再愤世嫉俗地确切故事会走向哪里、电影会传播到哪里时，或许可能性未来才从此刚刚开始。

《菠萝，凤梨》剧照

-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