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山行吟（组诗）
文/冯茜
月亮之门
窄门很好，可以来回移动远山
墙外，绿苔和我端坐
用低矮的青草，描出郁山的旧衣
阳光只有一半，另一半沉在门内
两只白鹭穿过低处的光
那姿态，不可描述
这是我渴望已久的时辰
一边是喜悦，一边是安宁
只有站在狭窄中，才能想象辽阔
我看见小半个苍穹
半朵野花在叮嘱自己盛开
我甚至听见一条河在左侧流淌
听起来清澈得要命
春夏之日，我们怀揣沉默
在这世间招摇，将身体隐在半个门里
我们行走，来来回回
把窄门走成月亮那般形状
盐的命运
溢出的盐泉位于山腰
那是上古的潮汐溃散至今
隐姓埋名的风，撩开作坊的绣帷
我确信自己看到盐雾摆动
曾在此劳作的人
像一团团枯朽的影子，卑微沉默
星辰被提炼得越发小了
它们在波纹中晃动，也从盐岩上脱落
离开了很久的夏天
将盐水的漩涡从吊鼎中取出
又在一瞬间遽然醒来
我留不住古盐的消逝
就像一句诗留不住所有的阳光
它们散落在西窗外的山麓里
幻化为明月
将盐泉彻夜照亮
煤果子墙
熬盐烧过的煤，比土墙更经风雨
我知道它们的苦，那是两世的修行
煤果子们挤在一起
仿佛寒夜里，冷却的火堆
最上面的一排
低着头，数着简单的日子
我路过时，脚步很轻
暮色正在浓荫下试探夏日
熬盐留下的伤疤老迈
燃烧留下的结已趋于平静
它们抱在一起，居住在自己的心里
拒绝被人类理解
这是煤果子的断代史
最下面的一排分享着潮湿与黯淡
它们倾听着我脚步的晃动
在郁山的黄昏里，愈加入神
三香
这场诉说，我们从一种食物开始
汲水、烧火、再和蛋液对峙
把粉皮和肉类揉在一起
将尘世走散
在郁山镇，发烫和沉默之物
是最后的浓郁之美
它坚守，并推开新的知觉
在盐丹消失的漩涡中打捞着自己
有些敲击声来自砧板
明亮而漫不经心
三香，像一个古老又熟悉的音韵
类似祖母们的祈祷和低语
她们的某个孩子吸了吸鼻子
在一团淳香的雾气中，跑过自己的童年
郁山场
生活在这里被一根黄篾松开了
一背篓的圆葱是田野里的失踪者
带着暖玉般的莹白和绿
忽近忽远的叫卖声
似乎不存在，却清晰地
击打着我的耳膜
芋头们聚在一起，在宿命中滚动
它们身披赭色麻衣
像泥土的儿女走在汇合的路上
湿润而散乱
一双布满皱纹的大手，整理着菜摊
烂菜叶隐藏在中间
鲜亮的摆在了最上层
一阵风突然闯进来，带着浩荡的味道
它经过那些老宅和木门
像满载的马车，从郁山场上梦幻般驶过
郁江，一人独坐
我望向低垂的天幕，听波涛交谈
天地，以大片的云朵回应我
我的手指路过滩石
感觉到河流轻微的摇晃
牵动一个很远的地方，像是源头
涟漪荡开，露出更多的浪
淹没着河床的前程和旧址
我想象出一个远走他乡的青年人
在新的秩序里单薄而宁静
他的清澈，在各种光中聚拢
闪烁，然后浸在另一条大河中融化
现在没有飞鸟，或者说我就是
一个人久坐，总是向往轻盈的东西
比如我向右微微转身
就能看见，村庄以散落的炊烟为鞭
放牧着郁山镇的黄昏
古街
街口逼仄，似无所进入
在小雨润湿的午后
用松软的夏日，对我敞开
微微弯曲的弧度
让我无法窥见此行的尽头
石板内壁光滑
触感轻柔，让我傲然挺立于内
似有回廊可供往复
还有曲径通达幽深
言说的欲望已让我膨胀
我要深留，于神迷时
忘记身旁郁郁青山
和交汇于此的三条永恒之河
忽有嘤嘤低语传来
恍如远古白鹭的呻吟
太平桥上事
山做的旧屏风
被我用目光向两侧推开
晷针停在落日深处
指向旧时光，在傍晚时苏醒
凭栏生凉，铜绿染上石台阶
他们说这是明代的桥
我的眼睛便锁住了古河山
我还守紧自己的影子
在太阳洒下的光里远眺和徘徊
不要打断我
我正顺着河流的曲线
将阡陌旋转，日晷重启
曾经有过的晨曦
不均匀地撒在水中
我收集着所有细节，直到走出黄昏
直到它们又变回山间的缭绕云雾
我才在山风的催促中，回到现世
卖草药的人
在集市里，那个卖草药的人
穿着对襟的黑衣
给我一束光，可以看清尘埃
可以取悦黑暗，迎合枯萎
我想看那双枯瘦的大手
是否来自昨夜山中
苏麻的香味被泄露了
草叶被翻捡得噼啪作响
圆形簸箕收敛着自己的骨骼
充当起安抚者
他和草药一起静默
病痛人还在远处
我停顿了一瞬，又快步离开
老人还蹲在自己影子里
沉浸得像块陨铁
朱砂窝
风吹过去的时候
郁山镇的太阳掉落了一块
砸在山顶，就是朱砂窝
伏牛山的五脏六腑被震碎了
血液浸出土壤
染出一个个朱砂矿洞
火焰和铁锤苏醒了
巴人的采矿声传得很远
在比海水和雪花更久的年代
丹砂和秘术祈祷着君王的长生
让我们静一静，像古时的雨那样
带着安息般的情绪
树叶、灰尘，红色矿石
古老的情节全都默不做声
作者简介：冯茜，重庆文学院第五届创作员，江北区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