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 | 在叙事迷宫中穿行——读陈润庭《超级玛丽历险记》

阅读陈润庭的小说集《超级玛丽历险记》,像是在一座座迷宫中穿行。你很难找到一条清晰的通向出口的路,面对纷繁的线索和真假难辨的叙述,只能凭感觉摸索前进。扑朔迷离之时,忽见头顶绽开一朵盛大、绚丽的烟花,那是奔驰的白虎,是腾飞的纸鹤,是黑色鲮鱼汇集成的海……蜿蜒曲折的叙事轨道连同丰饶的想象一并成为这部作品的迷人之处。
《超级玛丽历险记》,陈润庭著,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超级玛丽历险记》的书名就已经告诉我们,“游戏”是这部小说集的一个主题。电游超级玛丽、气模城堡等作为“90后”一代人共同的童年记忆,被陈润庭用来作为一种叙事装置,盛放对于现代生活的观察和对成长的思考。超级玛丽在本书同名小说《超级玛丽历险记》中摇身一变,化身为生活在现代都市的“我”。在“我”与目的地博物馆之间,横亘着游戏里的各式障碍物。在小说构筑的奇幻世界里,现实世界中的人似乎并不存在,却又四处可见:发起恐吓的蜘蛛人、被腌制后继续伪装纯净的咸人、争强好胜的垃圾桶、自以为是的灯柱子……他们是“我”在日常生活中遭遇的重重叠叠的障碍,让博物馆逐渐成为“我”难以抵达的彼岸。《超级玛丽历险记》赋予游戏角色以主体情感,超级玛丽和现代人的形象由此重叠——通关不仅是操纵超级玛丽的玩家追求的结果,也是每个处于社会关系中的人所面临的难题。
在《纸城堡》里,男孩甘蔗是个像神笔马良一样的传奇人物。他在折纸上拥有点石成金的魔力——他折的纸鹤点上眼睛便会飞走,折出的笔盒能够变成沉甸甸的真笔盒。但当绵泽信誓旦旦描绘的气模城堡在“我”的记忆中变成了甘蔗折出的纸城堡,真实和虚幻的界限透过一个孩童的记忆变得模糊,由此构成的不可靠叙事是陈润庭给读者设置的游戏。正像“翻乌啊翻白”的游戏口号引发“我”对黑白界限的思考,在被一次次发烧模糊了的“记池”背后,是“我”对于时间与存在的质疑:“可是,现在是什么时候?现在的事情又是什么?时间是不是一把长长的尺子,我们低着头,按着刻度一个个地走下去。这是不是,就叫命运呀?”
因此,游戏在作为小说主题的同时,也构成了陈润庭结构文本的方法。他似乎不太想让读者顺利通关,于是以回环和嵌套的方式进行多线叙事的架构,并在其中布下了层层关卡。《骑士之夜》的结尾再次回到开篇的酒店浴室里,重现的叙述和氤氲的水蒸气为这个迷幻的故事添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纸城堡》对于童年经历的补充和感悟如同藤蔓,缠绕在对于童年的叙述中,错综复杂的时空轨道承载着真假难辨的不可靠叙事,这让我们很难单纯根据小说中提供的所有客观线索去拼凑出一个“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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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困于陈润庭的叙事迷宫中,“凭感觉”成为我们解读这本小说集的钥匙。陈润庭对于人物的感觉和体验的描摹尤其细腻生动,这是他理解世界的通道,也是他给读者留下的抓手。在《莉莉在不在书店》中,陈润庭像是拿着一把放大镜,对准生活里的各式声响和或明或暗的光亮。在这样的环境下,莉莉身体里的感受也得到了强化,一如气味在莉莉体内流窜的路线清晰可见:“气味上升冲入鼻腔,顺着鼻梁一路往上,让额头泛起了汗。在天灵盖下冲撞了几次,弄得莉莉有些头晕。接着便缓缓地下沉,从胃部分散到指尖的指甲盖上,消散得不可感知了。”《寻找Y仔》虽是“我”寻找表哥的行动记录,但在此过程中,“我”的各种感官体验异常活跃,积极的感官反馈不仅丰富了寻找行动本身,也象征着“我”对于自我的重新发现。作为读者的我们需要在叙述者表露出的一系列感觉中去摸索、去发现。从这个角度来看,这本书的名字就变得很好理解了——毕竟,超级玛丽在历险时也是凭感觉跳跃和奔跑,躲避一处处障碍。
尽管小说多以第一人称捕捉人物的瞬间感受,记录下感官体察到的微妙变化,叙述者的视角却能够不受“我”的限制,在丰富的想象之下自由移动。《超级玛丽历险记》中的“我”想要将视线投向远处,便“用脑子的一根筋绑住眼球,扔到远处去,好久才得到答案”。 《鲮鱼之味》里,叙述者越过正在酣睡的“我”,顺着搬运工的视线去勾勒躺在卧室的“我”的身影。书中不乏这类巧思,无论是视角还是其它方面,作者以丰富的奇思妙想一再宣示想象的自由,他以此探索理解世界的别样方式,同时不断强调灵魂的拒绝受限。
在这些作品中,我格外钟爱《鲮鱼之味》。《鲮鱼之味》的叙事简洁、明朗,却直击人心。小说将奇幻的想象注入一对夫妻的日常生活之中:每餐吃鲮鱼罐头的妻子,身高和生活习惯都发生了隐秘的变化,让“我”开始担心妻子在某天会缩小到成为一粒橄榄。由妻子的体型缩小逐渐揭开的,是“我”与妻子的情感关系中出现的那条隐秘却难以忽视的裂痕。性爱的不和谐以及婚姻生活中潜滋暗长的乏味感随着妻子身体发生的变化而慢慢具象化。在小说的结尾,“我”将罐头中的黑色鲮鱼全倒入马桶里冲走。但正像“我”所发现的,被制成罐头的鲮鱼不过是游进了另一片海,“我”与妻子的关系是否仅靠扔掉所有鲮鱼罐头就能弥合?陈润庭以一则寓言式的想象描绘出现代人正频频面临的情感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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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总有结束的一刻。因此,在这部小说集最后的位置,陈润庭放上了短篇小说《游戏的终结》。这部与科塔萨尔作品同名的处女作昭示着作者对传统叙事结构的反叛和他先锋气质的开端。C先生正在读一本书,书中的作家接下了跟踪胡里奥·卡特的任务,日复一日的监视让他在记录胡里奥行动的同时也开始写下自己生命的起点和终点,而C先生竟是胡里奥笔下的人物。小说在闭环结构形成的同时戛然而止,像是游戏机屏幕上突然出现的那串“GAME OVER”,尚未发觉一场叙事阴谋的读者在故事的末尾猝不及防被点到,忽然明白自己也成为了其中的一环。这时,你仿佛可以觉察到陈润庭躲在精心布设的叙事迷宫背后发出的邪魅一笑。
游戏到此终结,但故事的余韵远未停止。毕竟,陈润庭信奉的是“未知迷人,而尽头廉价。”这是《鲮鱼之味》中的一句话,它也许正揭示了陈润庭作为写作者的文学追求。《超级玛丽历险记》带给了我们穿行于叙事迷宫的乐趣,至于何时通关、能否通关,都已不再重要。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博士,现供职于鲁迅文学院)
  作者:张天宇
文:张天宇图:视觉中国编辑:周怡倩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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