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主所以不信,而天下之士至今疑之”:王安石与宋神宗的关系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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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的政治史基本上以两大问题为中心,一是对外关系,二是改革运动,而这两大问题又相互牵连。在对外的情势上,北宋承受着辽、夏强敌的威胁,当外患进逼时,让人警觉到内忧。由于华夏对外一向有“修德来远”的主张,北宋在取得对外和平的同时,也可能进一步从内政上反省致弱的原因,把“修德来远”的意义从维持和平的消极态度,转化为改革内政的积极要求。


台湾大学历史系教授梁庚尧积二十六年之功,以其在台湾大学历史系讲授的“北宋改革与变法”课程的讲稿为基础,历时五年反复打磨修改撰成《北宋改革与变法》一书。本书取材于研究心得与学术界已有的新研究成果,精心整理,研究细致绵密,多有新见。


本书主要爬梳北宋庆历改革与熙宁变法的缘由、实施内容及其施政阻力与偏失,进而探究熙宁变法与北宋晚期党争激烈化之间的关系,以及新法对于南宋历史的影响。本书将带领读者一窥庆历改革与熙宁变法在宋史中所扮演的角色,并借此说明这两次改革事件是把握北宋政治史概观的核心议题。


本文节选自《北宋的改革与变法:熙宁变法的源起、流变及其对南宋历史的影响》一书第八讲“阻力与偏失”。该书中文简体字版由东方出版中心·时刻人文2024年6月出版。文章题目为编者自拟,引用请参考原书。




王安石与宋神宗的关系转变

| 梁庚尧

来源 | 《北宋的改革与变法》




从熙宁五年(1072年)以后,曾公亮所讲“上与介甫如一人”的情形已逐渐有了变化,宋神宗与王安石之间在人事上的争执日增,此外又有彼此诘问消息来源的情形,显示两人之间的互信已难以维持。熙宁六年(1073年)元宵,王安石随宋神宗御驾观灯,没有在宣德门外下马,骑马入门,为守门卫士呵止,挝伤其马。王安石大怒,请送卫士于开封府治罪,御史蔡确弹奏开封府曲意奉承大臣之家,指出宿卫之士只是拱卫人主,宰相下马非其处,为卫士所当呵止,开封府反而用不应为之法杖卫士十人,此后卫士还有谁敢坚守职责。宋神宗虽同意王安石送卫士治罪的请求,却认为蔡确讲得对。这件事显示宋神宗心中对王安石已有不满之意。到北方大旱发生,郑侠上流民图及上书后,宋神宗手诏指示以灾伤路分编排保甲、方田造簿、淤田及目前差用夫役之处暂时停罢,等农隙、丰熟时再另行上奏取旨。王安石对宋神宗讲,虽逢大旱,不足为虑,应该益修人事以应天灾;宋神宗回答说,此非细事,所以恐惧,正是为人事有所未修。王安石的说法,这时显然已经不能为宋神宗所受;宋神宗的回答,则无疑是指施政出了问题,而他所以会如此认为,则应是听到包括郑侠的言论在内的一些外界对新法施行的批评。宋神宗既然如此表示,宰相机关中书门下不得不在熙宁七年四月初建议蠲减免行钱、市例钱、京师各城门商税等税额,以赈恤灾民。紧接着在这月内,王安石为了对这次旱灾灾情负责而罢相,出知江宁府。可是郑侠也跟着在六月遭到停职、编管汀州的处分,旋即又改为送往英州编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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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博物馆馆藏王安石像轴(明)


王安石罢相时,推荐曾任宰相的韩绛自代,又推荐吕惠卿升任参知政事,当时号韩绛为“传法沙门”,吕惠卿为“护法善神”,仍然坚守王安石的政策。曾布和郑侠的贬斥,都是在吕惠卿出任参知政事后确定的处分。然而吕惠卿的政治野心也从此扩大,有意取王安石的地位而代之。他借郑侠的案件,诬陷另一位参知政事冯京及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指郑侠曾经批评禁中之事,都是冯京和王安国所指使。


冯京和郑侠原本没有私人瓜葛,只是对人称赞过郑侠文辞甚佳,也肯定他敢言;王安国则由于一向不满王安石的新政,和郑侠亲厚。王安国又一向不喜欢吕惠卿,曾几次当面斥责他,又曾劝说王安石“远小人”。吕惠卿怀恨在心,因此借机报复,同时也想借这一个案子,阻止王安石回来复相。韩绛也和吕惠卿发生了摩擦,于是秘密陈请宋神宗召回王安石。


宋神宗在熙宁八年(1075年)二月召王安石回复相位,王安石没有在江宁府依例辞免,立即兼程赶回京师。有学者认为,在王安石第一次罢相期间,他和吕惠卿的关系并未发生变化;又有学者认为,王安石奉诏复相,是以常程回到汴京,依例辞免的程序也在江宁府就已完成,并以此检视王、吕二人的关系。但这些看法,仍有可以斟酌之处。


这年九月,御史蔡承禧已弹劾吕惠卿之弟吕升卿招权纳贿,并且牵连到吕惠卿;王安石又抱怨《三经新义》中,原为他和王雱所订定的诗义,为吕升卿所删改。吕惠卿在吕升卿遭弹劾后曾谒告并请求罢政,为宋神宗所挽留而回复任职后,对宋神宗讲过这样一段话:“臣意安石在江宁时,心有所疑,故速来如此。既至,必是陛下宣谕,及尝借臣奏对《日录》观之,后颇开解。”(《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六八“熙宁八年九月辛未”条)十余日后,吕惠卿又对宋神宗讲:“昨安石初到,臣请去位,陛下以为安石莫疑否?臣犹以为不然。及臣再求去位,陛下云:‘安石莫不忘卿否?’臣再三以为无此。今观安石如此,方知圣意无所不通,却是臣弟兄纯不思至此也。”(同上“乙酉”条)《续资治通鉴长编》所载这两段资料,作者李焘在夹注中均说明出自吕惠卿家传及《日录》,亦即见于吕惠卿自己的记载,及据其记载而修的家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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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周《晚笑堂画传》中王安石像


从前一段话,可以看出王安石确是奉诏之后,在吕惠卿所未料及的时间内迅速返抵京师,吕惠卿也因此认为王安石对他心有所疑。如果吕惠卿在王安石罢相期间,没有做出足以使王安石生疑之事,他何以会有如此的想法?至于王安石是否在宋神宗开谕及阅读吕惠卿奏对《日录》之后颇为开解,则是吕惠卿自己的揣测。由于王安石确是急速返京,他的依例三次辞免,应在抵达汴京后才进行。其实如果依照学者所估计的时程,王安石的辞免状和宋神宗的不允诏在江宁府、汴京两地传递,三次辞免的程序也是不可能完成的。在后一段话,吕惠卿将王安石对他有疑之事,归之于宋神宗的告知;这段话又可以说明在王安石初抵京师时,吕惠卿曾向宋神宗请求去位,此事不见于《续资治通鉴长编》这年三月的记载。这段话足以令人想到一个问题,何以吕惠卿在这时会自认无法再和王安石合作,而自请去位?也让人了解,宋神宗这时已清楚地知道王、吕二人间,有难以释除的芥蒂。这两段记载为王安石初抵京师时,宋神宗对他所讲的“自卿去后,小人极纷纷,独赖吕惠卿主张而已”,提供了解释。宋神宗其实是希望两人能够即使心存芥蒂,为了政策顺利推行,应抛开芥蒂,推诚合作,然而这样的希望终究落空。从宋神宗所讲的“独赖吕惠卿主张而已”,又可以看出,虽然这时的宰相是韩绛,但实权却在参知政事吕惠卿手里,也就无怪乎韩绛会无法忍受,请宋神宗召回王安石。至于较吕惠卿之先已任参知政事的冯京和王珪,冯京正因郑侠案受牵连而陷于困境,随后因此去职,王珪则更是随时俯仰,无法牵制吕惠卿。其实在熙宁二、三年(1069年-1070年)王安石任参知政事期间,以得宋神宗的信任而大权在握,不理其他宰执的意见,一意专行,早为吕惠卿提供了示范。


至于王安石与吕惠卿关系的变化,是否如李焘在第二段记载夹注中所说的“可见小人离合情状”,可以不论;所谓“小人”,只是宋人在论及政争时习用的词汇。然而政治人物的政治野心与权力欲望,随着职位的升高而增强,虽因人而异,却不难见到,自信深具政治长才者尤其容易如此,有时也不免会因此而导致一个政治群体内部的摩擦、冲突甚至分裂。吕惠卿或许正是由于自信富于政治才华,力求一展长才,而走上这一条路,并且因此而有取王安石而代之的念头。不过他的品德操守,确实远不及王安石,也因此当时人对两人的评价有很大的差异。早在熙宁初年,司马光已经认为吕惠卿 巧、用心不端,并非佳士,将来误王安石者必定是此人;吕公著也认为他奸邪而为王安石谋主,使得天下之人也认为王安石奸邪。旧党虽然批评王安石所推动的新法,却也推崇其德行。刘安世是司马光的门人,以言官的角色在宋哲宗元祐(1086年-1094年)年间活跃,到新党执政的绍圣(1094—1098)年间被流放到岭南,在宋徽宗即位后遇赦北返,他曾经对门生马永卿这样评论王安石:

金陵亦非常人,其操行与老先生略同。……其质朴俭素,终身好学,不以官职为意,是所同也,但学有邪正,各欲行其所学尔。而诸人辄溢恶,此人主所以不信,而天下之士至今疑之,以其言不公,故愈毁之而愈不信也。

马永卿《元城语录》卷上

金陵是指王安石,老先生是指司马光。刘安世认为王安石的操行可以和司马光相提并论,但是两人在学问的方向上有分别,也因此在政事上观点有异。所谓“学有邪正”,应指王安石的学问兼含儒、法、佛、道,而司马光则一本于儒。他又认为批评王安石的言论是毁之太过,所以不为主上所信,世人也引以为疑。可以看出,刘安世虽然不满王安石的政事,却钦佩他的德行,也不同意对王安石诋毁过甚的言论。在一些作者对新法有异见的宋人笔记里,仍然可以看到对王安石个人美德的颂扬,却难以看到对吕惠卿有类似的记载。


王安石复任宰相之后,和吕惠卿展开了政治倾轧。两人之间的相互倾轧不仅加深了彼此的仇怨,也影响到宋神宗对两人的看法。对政局发生决定性影响的,是监察御史里行蔡承禧、御史中丞邓绾先后弹劾吕惠卿及其诸弟所做种种不法之事,吕惠卿因此在熙宁八年(1075年)十月罢除政事,出知陈州。蔡承禧与王安石同样籍属抚州临川,据他曾在上给宋神宗的奏疏中自己讲,当时人们认为他是迎合王安石之意,但他否认,表示也曾纠弹过与王安石有密切关系的官员;至于邓绾,则确是承王雱之意而弹劾吕氏兄弟。吕惠卿出知陈州后,因吕惠卿及其诸弟不法案而起的华亭狱尚在处理之中,追究吕惠卿的过失没有得到结果,王雱又责求负责审讯的官员练亨甫与吕嘉问。吕惠卿在知陈州任上,得到京师的堂吏报知,因此向宋神宗申诉此事。宋神宗责问王安石,从此对王安石不再像以前那样信任。王安石对此事并不知情,回家责备王雱。王雱健康情况原已不佳,受责备后精神深受影响,不久之后便病死。王雱去世使得王安石至为哀伤,无心治事,于是多次向宋神宗请求罢除相职。


熙宁九年(1076年)十月,王安石再度罢相,出判江宁府,第二年连判江宁府也辞掉了,从此脱离了政治圈。王安石再度罢相之后,新法依旧在宋神宗的坚定支持下,继续推行,直到元丰八年(1085年)他去世为止,而新法的偏失也继续存在,甚至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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