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
我是个无奈的爸爸,生活所迫不得不经常外出,但我不喜欢外出。可现在女儿放暑假了,老婆又特意休了年假,这架势就是我不去也得去了。
但是我拖拖拉拉,没有热情。起先老婆为了哄我答应,态度尚可,轻言细语,说了一堆亲子游的重要和必要,又说了老师和学校的布置等等。可她是个急性子,说了两次,见我腻腻歪歪,推三阻四,很快就失去了耐心,露出了真相,开始上纲上线,说我是存心不想和她们母女外出,说我心里根本就没有她们娘儿俩,更难听的话,暂时还忍着没有说出来,但我已经听出来了。她并且历数了前几次的情形,我很吃惊她对往年的事情竟然也记得这么牢,简直就是像欠债人打的欠条一样清楚。这样的人适合秋后算账。
前年我说单位接了多笔大单,大家都不能正常上下班,要加班加点,所以完全不可能允许我请假,我敷衍说,明年吧,明年一定。
“明年”就是去年。去年很快又到了暑假,结果是我妈病了,病得还很重,说是想见我一眼,估计也是最后一眼了。我得回老家看这一眼。我又对老婆说,明年吧,明年一定。
去年的“明年”就是今年。
今年我又要找借口推托了,我老婆对我是了如指掌,她说,前年吧,你单位根本就没有接到什么大单子,你单位这两年差不多都开不了张了,还大单子呢,大你个鬼。她对我单位的情况比我还熟悉。再说去年,你妈只不过得了个皮炎而已,身上痒痒。你为了躲避亲子游,你连你妈都敢咒。
我没敢咒我妈。我妈那一阵确实身体不好,但并没有说想见我最后一眼,是我替我妈说的。我也没有说错。难道当妈的不想见儿子吗,无论是最后一眼,还是第一眼,还是许多眼。
今年我老婆是早作准备了,日积月累已经拿住了我这么多的把柄,且看我还能有什么花样经翻出来。
我鉴貌辨色,掂量了几下,确实不敢再有花样经了,因为我知道,今年再推明年的话,我老婆恐怕不会放我过年了。早在女儿学校组织春游的时候,她已经给我打过预防针了,到暑假开始前,她的情绪刚好积累到了火山爆发前的那个温度和压力。
我不再想方设法躲避了,我投降了。我说,说说吧,怎么个去法?因为旅游有各式各样的,跟团的,自驾的,自行的,自组的,我不能擅自做主,不请示肯定不行。
我一松口,我以为我老婆会立刻喜上眉梢,马上跟我讨论具体行程,却不料,我老婆听我说了“怎么去”,她的口气仍然是阴阳怪气的,反问我说,这你还要问我吗?
我不明白我都答应了,她还有什么不高兴的。我曾经听我的长辈们说过,从前他们对于最高指示,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这真是一个真理。这么多年来,我就是这样维护真理的。
我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报团吗?我老婆瞄了我一眼,仍然是反问句式,不然呢?
其实我心里是最厌烦参加旅游团的,我不喜欢和一群陌生人挤在一个大巴上昏昏欲睡,然后傻子似的跟着一面小黄旗,同到一个景点,摆pose拍照,吃饭的时候一边嘁嘁喳喳,一边眼睛像射箭筷子像雨点,动作慢一点,或者姿态高一点,不跟他们抢,那最后就只有剩个盘子我来舔。还有最不堪的是到购物点购物,不堪到我都不想说了。
旅游真有那么讨厌吗?你以为呢,要不你试试,每天如此,不疯才怪。但在我老婆面前,我也没敢多说,我只嘀咕了一句,说我不喜欢那样。
我说出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提供给我老婆攻击我的炮弹,这会儿我都没说我不喜欢什么,她已经开腔了,说,也有不那样的呀,也有不和别人一起的呀,这你最清楚呀,私人定制,专门为一家人服务的旅游,飞机头等舱,高铁商务舱,接送豪华车,住五星宾馆,吃海鲜大餐,你去吗?
我只好闭嘴。私人定制,那不是我们的菜。所以,哪怕有一万个不情愿,我也只能和一群陌生人凑成一堆。
见我再无话可说,我老婆知道这一次能够成行了,她一边开始筹划出行要带的东西,一一记在手机上,说免得到时忘了,一边却又说,看到大街小巷那些旅游的人,跟着那个导游,眼神都是涣散的,不聚集。
我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试探我吗?可我不是已经投降了吗,还有什么可试探呢,要不她就是在试探她自己。
她见我不接她的话,又来气,说,难道你觉得那种有意思吗?
我不敢贸然回应,她善于引诱别人犯错,我不上她的当。倘若我见她情绪不佳,就顺着她说“没意思”,那正好又撞在她的枪口上。
其实说到底,我是了解她的,别看她认真地考虑着出行的计划,显得很兴奋,其实她自己根本就不想去,比我还抗拒。一直舍不得用的年休假,她是想用来睡觉的。
所以这个事情现在换位了,从她积极建议变成了我积极落实,既然要由我来推进了,我就要请教下一个关键的问题:去哪儿?
我老婆朝我翻个白眼,我不理解她的意思,难道她是在说,祖国大好河山,可去的地方太多了。等了好半天她也没有说出要去哪里,最后丢出一句,问女儿吧,我们是陪她去的,看她想去哪里。
平时都是她包办女儿的一切,不许我插手,嫌我不配她女儿。这次却把征询女儿意见这么大的事也丢给了我,可见她自己是多么不重视出行这件事情,多么不愿意提起这个话题,尽管从前年到去年,从去年到今年,她一直在重复这个话题,等到话题真的摆到桌面上了,她却逃开了,一副与己无关的腔调。
我就去问女儿,女儿在自己房间,听到我推门,鬼鬼祟祟地将什么东西藏起来。我只作不知,谁会没有一点自己的秘密呢?我说,我和你妈,商量好了,我们出去旅游,你想去哪里?
女儿说,随便。
这就把我钝住了,我想了一想,只好反过来问,我说,那你不想去的地方是哪里?
女儿说,随便。
话都让她妈给说掉了,这宝贝惜字如金。
我再换个问法,意思还是那个意思,我说,宝宝,你想一想,有没有你特别想去的地方。
女儿说,没有。
再反过来问,有没有你特别不想去的地方。
没有。
我这才反应过来,也才明白了自己是有多迟钝,原来女儿也不想出去旅游。
这就奇怪了,总共三个人,没有一个人是想出去旅游的,那为什么还一定要去呢?
我一下就骨头轻了,觉得这事情可能还有转机,或者说我还有机可乘,我重新看到了希望,赶紧把问题提出来,供我老婆重新思考。可我老婆根本用不着思考,她当即理直气壮地反问我,你见过不带孩子出去旅游的家长吗?
我回答不出,因为不带孩子旅游的家长,我一时还真想不起来。老婆并不需要我的回答,她自己早有答案,再一次,气呼呼地批评我,说人家都去了好多次了,人家每年暑假都去,寒假也去,长假也去,小长假也去,你表姐发的朋友圈你没看见吗,我舅舅那一大家子祖祖孙孙的一年要出去好几次,到一处晒一处,我的同事也一样,难道你同事不是这样吗?你自己排一排,看有哪个正常的家庭假期不带孩子出去旅游的。
我老婆的意思就是,一个不带着孩子旅游的家庭,是不正常的,是要被人怀疑的,这样的家长是要被指责的。所以为了显示自己是正常的,家庭也是正常的,我只能再次认输。
本来是我老婆提议,为了女儿才出行的,结果她们不管不顾,把具体任务交给我了。
我也不敢再多问她们的想法。即便问了,也是“随便”。
幸好我朋友多,老蔡也是搞旅行社的,我咨询了他一下,他先是“嘻”了一下说,你还问我?然后又理解了,说,哦,明白,只因身在此山中。然后一下子推荐了好几个方向,云南,东北,草原,新疆,我一听心里就堵,这些地方,至少都是五日游,甚至七日游,我不想游那么长时间,我又偷奸耍滑了一下,看到老蔡发给我的几十条旅游热线中,有一个“海岛三日游”。三日尚可,时间再短的话差不多就是本地游了,我若是选择本地游,我老婆肯定又会批评我。
老蔡说你时间不想太长的话,这是最理想的线路。老蔡还说,你定好出发时间,到时如果我走得开,我陪你们去。
我受宠若惊。但我觉得这就不必了,我又不是不熟悉这套程序,可老蔡说不一样,这是他推荐给我的,他当然希望能够给我最好的安排。老蔡这么说了,我反而希望他那个时间走不开,已经有老婆和女儿两个大麻烦了,我不想再添什么负担了。人家老蔡这么热情为我考虑,我却嫌他是个负担。但是难道不是负担吗?
择日不如撞日,我估计老蔡撞不上我们出行的日子。
我向两位女士报告“海岛三日游”,她们都没有反对,也没有很赞成,情绪稳定,就像每天女儿上学、我们上班一样,你说会欢欣鼓舞吗?当然不。但不去行吗?也当然不行。
就这样我们终于等到了出发的那一天。凌晨四点半,闹钟响了,即便是夏天,天也还没有亮,我脑门子发胀,睁不开眼睛,忍不住嘀咕了一声,旅游呀,又不是充军,用得着这么起早摸黑吗?
我老婆正在催促女儿快一点,一边又打开背包再检查一遍,里边的东西是头几天就提前准备好的,雨伞、防晒帽、热水杯、零食,还有备用的一些药物像创可贴、速效救心丸之类,以及旅行社提前发到群里的行程,我老婆也打印出来了。其实我跟她说过,集合时导游会发小册子的,不知她是没有听见还是没有理睬,仍然打印了。
一听我说话,她立刻犯毛,冲我说,那等你睡够了再说吧。再想一想,觉得光说这句是不够的,所以又说,旅游就是要抓紧时间多走走,多看看,那都是交的旅游费,我听说有人出去旅游在酒店里睡懒觉,起来后打牌打麻将,这算什么,钱多呀?给旅游业做慈善啊?我心想,这真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交了钱去辛辛苦苦地走路爬山,吃苦受累,那才是做慈善呢。
我老婆火气大,说话没有好声好气,好在我也习惯适应了,不然你想怎样?因为她说话的腔调离婚吗?然后再找一个,会比她好些吗?我没有这个奢望。我有个哥们儿,娶了三个,一个比一个强悍,后来服了,后悔也没有意思,因为比较下来,第一个算是最通情达理的了,当初他还骂她是泼妇。
我们摸黑起床,五点出门,天才蒙蒙亮,赶到集合地点,已经来了不少人,一个比一个怕迟到,我老婆顺便又横了我一眼,什么意思我也知道,懒得理她。
我四处张望一下,想看看老蔡有没有来,确定了出行日期后,我没有再和老蔡联系,我不想给他压力,更不想让他感觉到我是真心不希望他跟上。
集合地点人很多,车也多,估计不只是我们一个团,导游是有经验的,他怕出差错,早早就举出了小黄旗,上面有“海岛三日游”几个字十分醒目,所以我们这个团的人员,很快就集中在导游身边了。
导游自我介绍姓陈,让大家喊他老陈,但是大家感觉没有那么熟和亲切,就喊他陈导。陈导年纪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和老蔡也差不多,这个年纪还在一线干,应该是老资格了。我一直没有看到老蔡,就找陈导问了一下,陈导先是一愣,然后才说,老蔡?哦,老蔡,他去年离职了。
我奇怪地“啊”了一声。陈导说,你和老蔡熟啊?我只说认识,我没有告诉他这条旅游线路是老蔡推荐给我的,我搞不清他们之间的关系,如果去年已经离职,老蔡干吗还要给原单位拉生意呢?我猜测不出来,也不想多事,万一老蔡是因为人际关系不好才走的,又万一这个陈导和老蔡不和,我岂不是自找没趣。
我不吭声了,陈导却主动来跟我搭讪,说他跟老蔡关系挺好,既然我和老蔡是哥们儿,他就当我也是哥们儿了。
导游就是导游。不然怎样,做导游还想扮清高吗?
陈导果然把我当哥们儿,有点处处呵护样样优先的意思,我老婆也看出来了,脸色没那么难看了。
排队上大巴的时候,陈导说,带孩子的排在前面一点。其实有好几个家庭都是带孩子的,陈导把我们家排在最前面。上车她们娘儿俩就坐第一排右侧的位子,我坐第一排左侧靠窗,另一个位子,是陈导的。
大家鱼贯上车的时候,陈导顺带着点名,点到名的一一应声,十分欢乐,很快大家都上了车,发车前,陈导有话要说的。
大家安静下来,等着陈导交代出游的注意事项,陈导拿起车载话筒,“噗噗”了几声,发现话筒不管用,陈导就弃了话筒,走到车厢中间的位置,以便前前后后的游客都能听见他说话。我回头朝后面看看陈导,结果却看到我们后排的一个游客,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来,一路往后走,一边看着两侧位子上的人,因为车厢里的安静,大家都能听到他的嘀咕,咦,是不是呢,咦,我明明听到叫名字了,难道是同名同姓,咦,人呢,人在哪里呢?
他从陈导身边挤过再往后,没走几步,就大声叫喊起来,啊呀呀,啊呀呀,老刘哎,果然是你——他果然在某一个位子上,发现了一个熟人,十分激动,一迭连声说,老刘,怎么会碰到你呀,真是太巧了,我听说你后来到广东去创业了哎。
那个去了广东的老刘也一样地激动和惊喜,大声回应说,是呀是呀,真是太巧了,你不是去东北发财了吗?
原来是同事,后来一南一北了,再后来就在旅行团里碰面了。这种事情,巧是巧了一点,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他们的大惊小怪,真是有点大惊小怪。
他们先是紧紧地握手,握着手晃来晃去,觉得不够,坐着的那一位,已经从座位上起身,到过道里,两个人就热烈地拥抱起来,互相拍着对方的肩,亲得不得了,接着又是叙旧,又是感叹,滔滔不绝。
两个人夸张的动作和高声的言谈吸引了整个车厢,陈导的计划被打乱了,陈导让司机先开车出发,别耽误时间,有关注意事项路上再说不迟。
那两个久别重逢的人,一路往前边来,坐在第二排的老马的家属和孩子,一脸的嫌弃,赶紧起身往后面去,于是两个久别重逢的人就坐在了我的身后。
可是他们刚一坐下来,我却听到一句莫名其妙的问话,是那个去了东北的人,问那个去了广东的人说,咦,咦,你是老刘刘天明吗?
我差一点“扑哧”出来。
两人明明已经亲热了半天,怎么又重新问名字呢,难道又觉得不像了?
那个刘天明觉得莫名其妙,说,我当然是刘天明啦,如假包换——咦,刚才明明是你先认出我来的,是你先喊我刘天明的,说实在话,你要是不喊我,我也未必能认出你来,毕竟各地风水不一样,时间长了,人的相貌也会起变化的。
这个去了东北的人,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说,那我是谁你知道吗?这句问得更是有意思了,两个人旧事重提、思绪万千了好一阵子,结果还在问你是谁、我是谁,也是服了。
这个人性子忒急,见刘天明没有马上回答,就自己抢先说了,我和你同一个办公室的,马,我姓马,我是老马呀。
刘天明说,不用你说,我怎么不知道你是老马,你以为我记性很差吗?
他们互相都没有认错。这老马点头说,我还以为你没有认出我——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停了片刻,重新发出了一种不一样的声音,不对呀,不对不对——口气似乎紧张起来,而且越来越紧张,嗓子都憋紧了,一迭连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不可能的……
刘天明也不知他胡言乱语些什么,疑惑不解地问老马,怎么了,什么不对,老马你说什么不对,难道,你明明认出了我是刘天明,然后又觉得认错了?滑稽。
老马赶紧摇头摆手说,不是认错,不是认错——啊呀,我都要蒙圈了,刘天明,我忽然想起来了,刘天明,半年前已经过世了……
那个刘天明恼火说,去你的,你触谁的霉头呢,我又没有欠你钱不还,你干吗要咒我?
那老马又蒙了一会儿,感觉是认真地在回想,但是他的思维在“刘天明已死”这条路上狂奔,怎么也拉不回来了,他很快想起很多关于刘天明去世的信息,不再发蒙,理直气壮起来,确定地说,我想起来了,就是半年前,我是在我们的单位群里看到的消息,大家还在群里议论过,说刘天明太拼了,犯不着的,说刘天明精神压力太大,放不开,憋出了瘤子,说刘天明一直想回总部,一直回不成,气出来的病,总之大家都表达了惋惜和哀悼的意思,等等等等。
我在前排座位上,他们的言谈声声入耳,如同听相声听说书,听到这样的故事,说在旅游的大巴车上遇见一个死去的人,岂不惊心动魄,所以一向心如止水的我,也不免屏息凝神,想尽量多听一点。后来我发现老马说了群里对刘天明的死发表的议论之后,一时没有了声音,我有些奇怪,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发现已经轮到刘天明蒙圈了,刘天明愣了一会儿,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你的意思,我,刘天明,已经死了,我,刘天明,是个死人?
老马无法回答,急得说,你可以看我的群。一边说,一边还真的打开手机里那个群,塞到刘天明眼前。可惜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年,关于刘天明去世的议论不知沉到哪里去了,滑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但是老马坚持,说刘天明肯定生病走了,不信可以打电话问一个同事。
拨通了那个同事的电话,老马还特意开了免提。老马说,老金,是我。老金却听不出他的声音,也没有存他的手机号,说,哦,谁呀?老马掩饰着尴尬,说,你换手机了呀,我老马呀,就是你隔壁办公室的,马,老马。
那老金也不知是想起了老马,还是应付敷衍,说,哦,是老马呀,什么事?老马说,我问你一个人,刘天明,原来我们都在总部的,后来他去了广州……
老金说,怎么呢,去广州怎么呢,又回总部了吗?
老马说,我说的这个刘天明,半年前生病走了。
老金说,啊,啊啊,走了,走了啊,这一两年,公司走了不少人哦,听说有个去了东北的,姓什么的,我记不清了,得了重病……
老马赶紧说,不是不是,总部派去东北的,只有我一个人,我没有得病哦,老金你搞错了。
那老金好像也无所谓错与不错,只是说,哦,那就是搞错了,反正大家都要爱惜身体,健康是第一位的,其他都是假的。就挂了电话。
老马说,你看你看,老金也说刘天明去世了。
刘天明说,我怎么听出来他是在说你生病了呢?
老马说,你别扯到我身上,你明明不是刘天明,你为什么要冒充刘天明呢,还假装认得我?
其实话到这份儿上,刘天明完全可以不再与这个纠缠不清的老马计较了,换了是我,我就承认自己死了,又能怎么样。让老马认识到,这次旅行,是与死人同行,多有意思。可惜这个刘天明忒顶真,偏不愿意承认自己死了,也不承认自己不是刘天明,后来他索性掏出了身份证说,我就是叫刘天明,不信你看我的身份证。
老马撇了撇嘴说,看什么身份证呀,身份证能证明什么呀。
那刘天明停了一会儿,又想到办法了,说,我又不是一个人出来的,我有老婆孩子,叫他们来问。
我觉得他们入戏渐深,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他们一下,看到刘天明在朝后排招手,过了一会儿,他的老婆和儿子不情不愿地过来了。那老婆一脸的不耐烦,说,喔哟,两个大男人,废话这么多,叫我们过来干吗,又出什么幺蛾子?
刘天明说,我同事老马,说我死了……
老马不仅惧怕自己的老婆,也惧怕别人的老婆,在刘天明老婆面前,他的口气完全不一样了,有点怂,解释说,不是不是,不是说你死了,你死了怎么会出现在旅行团里呢,搞笑,我是觉得你不是我的同事刘天明。
刘天明意犹未尽,还想争辩,纠缠说,怎么不是呢,我就是你的同事刘天明嘛,而且是你先认出我来的……
他老婆却比他果断,说,马大哥,你说不是就不是嘛,干吗非要是你同事呢?
老马的气势瘪了下去,嘀咕说,要不就是同名同姓,要不就是……
刘天明老婆果然刚得很,不等老马说出来,又打断他,抢过他的话头说,要不就是假冒的,他不是刘天明,他假冒了刘天明,这样行了吧,你满意了吧?
老马应该满意了,但略一思索,觉得还是不对,反过来争辩说,怎么是假冒的呢,你们这一家三口,货真价实,就算我认错了人,你做老婆的,还有儿子,怎么会认错他呢,如果他不是刘天明,你们怎么可能认同他呢——老马越说越无法给自己正确的答案,灵机一动,问陈导要了他手里的游客登记册,那上面有大家的身份证复印件。看了一下,看出问题来了,大声说,咦,咦,老刘,你们夫妻两个身份证上的住址,怎么不在一起,而且,而且,相隔好远,南辕北辙呀。
老马因为找不到真相,声音越来越大,吸引了其他一些游客,听老马这么说,有几个无聊的人,也都探过头探过身子,来看陈导手里的登记册。后排有个人反应快,又多嘴,又显摆,插嘴说,再婚的夫妻,可能会是不同的地址哦。老刘的妻子耳朵却好使,听到了,气得骂道,再你个王八蛋。吓得那个多嘴的赶紧噤了声。
一个噤了声,更多的窃窃私语却起来了,说什么的都有,个个赛侦探,后来甚至有个人说,现在什么事情都不奇怪,我听说还有亲子旅游缺个亲人,临时租个爸爸或妈妈的。
刘天明的老婆,本来是百无聊赖不耐烦的,现在终于被大家激起了战斗欲望,她嗓门够大,大声嚷嚷说,你们少嚼蛆,就算我们是租个爸爸,很奇怪吗?
这下无人回答了。确实,租个爸爸,也没什么奇怪的。租什么的都有。
她家的小男孩很兴奋,拍手跺脚地喊好玩好玩,租个爸爸真好玩,老刘是假的,爸爸是假的,我也是假的,我写作文有事情写了。那个当妈的一听,急了,说这个不能写。儿子说,老师说的,要写好玩的事情。
我瞥了我女儿一眼,她也有回去写作文的任务,她难道不觉得好玩吗?
我女儿耳朵上戴着耳机,闭目养神。从上车到现在,她都没有睁开过眼睛,既不喝水,也不上厕所,既不听别人说话,自己也不开金口。
我再瞥一眼我老婆,她倒是挺来劲,眼睛瞪得滴溜溜的,好像我也是个假丈夫,我赶紧避开目光,她是分分钟就会把别人的过错引到我身上来的。
车上闹归闹,车子一直平稳地前行着,司机见多了,见怪不怪,陈导更是熟视无睹,闭目养神。等到车上终于消停了一点,他才站起来说两句,大意是希望大家等会儿抓紧一点,前面一站一站的,都是紧紧相扣的,只要一趟赶不上安排,就会影响整个旅行,就可能要减掉原定的景点。
同团的游客还算通情达理,有人说算了算了,认错人也是正常的,有的却认为不是认错人,而是记错了事。虽然把人家活着的记成死了,有点过分,有点伤害人,但也不算太离谱。总之大家体会,出来混都不容易。不知道他们同情的是老马还是老刘。车子再次出发,那个老马就一个人独坐着,看着有些孤独。他琢磨了半天,冲着我的后脑勺说,好像,就是他哎,哎,也不一定,不知道是不是他。
我听到他的自言自语,假装没听见。
后来车子到服务区休息的时候,我看到那个老马和刘天明居然又说说笑笑了,还互相敬了烟,好像在车上根本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好像刘天明到底死没死也不是那么重要。
不过这也不关我事。正如陈导说的,跟团出来,碰上什么事情,也都属正常。
除了这一个不知真假不知死活的久别重逢带来一点意外,后来一路还算顺利,司机挺卖力,大巴车中午准点抵达了海城的住地酒店,陈导督促大家抓紧入住酒店,进房间放下行李就用餐,因为下午要赶上岛的渡船。
渡船一天两班,如果下午那一趟没有赶上,就要等第二天上午的船了,虽然随时可以调整行程,但一切重新来过毕竟麻烦多多,首先游客不一定愿意,其次是接送的车子有没有问题,还有景点的安排是否会冲突等等,总之没有人愿意发生调整线路的事情,所以在多半的出行时间里,导游总是在提醒大家,时间,时间。
在规定的时间出酒店一看,接送的车子已经到达,停在门口,大家鱼贯而上,十分默契,陈导上车问了司机一声,许师傅?
师傅瞄了一眼陈导手里的小黄旗,点头,就对接上了,陈导说,去码头,师傅“嗯”了一声。
到码头一路顺利,下车一看时间,还很充裕,陈导就让大家四处转转,有一些卖土特产的,也有一些风景,可以拍拍照片什么的,再规定一个时间到码头集中上船。
师傅把车子开走了。陈导气定神闲地坐在码头上等候时间,我坐在离陈导不远的地方,玩着《明日之后》,一直到时间差不多了,看到那艘渡船已经靠岸,开始放跳板,拉缆绳,作登船准备了,陈导也注意到大家已经陆续回来了,有的随便买了些东西,有的空手,情绪尚可。
陈导取出船票,大家以为是要发票,过来伸手,陈导说这个就不发了,不是坐火车,不用一个一个验票验证,我统一收着,一会儿码头检票时点一下人头就行。
我跟在陈导后边,正要往船上去,忽然听到陈导“啊呀”了一声,说,完了。听他这声音,就像是一个落水的人沉入水底了。
我往前看一看陈导的脸色,他连眼睛都闭上了,过一会儿睁开来,看到我在关注他,小声地跟我说,完了完了,我们走错了码头。我们应该在北码头上船,师傅把我们送到了南码头。
他手里的船票上,赫然写着:北码头——漂山岛。
我回忆了一下,上车后陈导和师傅说的话,陈导说去码头,师傅说嗯。
谁也没有错,谁也没有对。
结果是错的。
陈导赶紧给师傅打电话,告诉他送错了码头,叫他赶紧回头来接我们,可师傅说他的车都已经开出去大半个钟头了,马上就要接上另一个团了,又说你们反正已经耽误了,就算我掉头回来接你们到北码头,你们也来不及了,反而还又耽误另一个团,不如就着你们一家得罪了,你们自己想办法吧。
师傅的算法没毛病,他是对的,陈导得接受。但是接受了,就得由陈导想办法解决差错。
从南码头再打车赶去北码头,时间来不及了,南码头通知登船的喇叭已经响起来,北码头那艘渡船,下午的开船时间,和这边是一样的。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好小说》2024年第7期)
作者简介
▲范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