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岁月中每一个环节，岂止沐浴，简单如吞咽，如呼吸，都可视之为令人愉悦的赏心乐事。视觉中国|图
什么叫做“赏心乐事”？字典告诉我们这是指“欢畅的心情和快乐的事情”，出自南北朝诗人谢灵运语“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明汤显祖在牡丹亭《惊梦》一折的“皂罗袍”中，也写下不朽名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我国历代文人雅士的诗文中，提及 “赏心乐事”的频率不低，这个成语的涵义似乎十分简单，谁都明白。
然而尽管浅显易懂，不同的人却有不同的看法，你的赏心乐事，可能是我的乏味苦差；甚至是同一人，在成长的过程中，对同一件事的感受，也会天差地远，南辕北辙。
小时候很纯朴，生活简单，无忧无虑，回忆中所谓的赏心乐事，在上海，是过年时妈妈拿出一盒珍藏的巧克力，分发给我们兄妹几人；是生日时，大哥省下零用钱给我准备的一块奶油蛋糕；是隆冬时，窗外飘雪，在温暖的室内翻看四叔送给我的《格林童话》和《安徒生童话》……到了台湾读小学，最开心的事，莫过于二叔和婶婶在婚前羞怯怯交往时，带上我去拍拖。我呢？得意洋洋做个小电灯泡，坐上三轮车挤在两人中间，心里叨念着不一会就可以吃到个小美冰淇淋。开心的还有妈妈和她的闺蜜奚伯母偶尔会带我到西门町去看电影，看完电影我们会去上小馆子，在难得一尝的扬州炒饭和叉烧包攻陷味蕾的时刻，不断回想《罗马假期》中的经典镜头，脑海中浮现出奥黛丽·赫本澄澈无邪、一闪一闪的大眼，和男主角葛雷哥莱·毕克那俊俏迷人的面容。上了初中，难忘的乐事是时近午夜，在肚子咕咕作怪找宵夜时，跟邻居三姐一起翻出灶头的冷饭，用热水一泡，开一罐“独山盐酸菜”，狼吞虎咽起来。
转瞬间，岁月流逝，纯朴的童年匆匆过去。随着年龄的增长，心思多了，需求加了，生活变得越来越复杂。从少年、壮年，到中年，谁没有跨过大大小小的坎儿？谁没有经历过伤心寂寞、沮丧失落的时刻？毕生追逐的不管是名，是利，是财富还是权柄，在营营碌碌的生涯里，总是徒劳无功的日子多，旗开得胜的瞬间少，要在跌宕起伏中，真正享受令自己开怀的赏心乐事，又谈何容易？
除非，能像东坡居士一般洒脱，一般豁达，在困顿中逍遥自在，在逆境中开辟新境！这位千年一遇的才子，是很会在贫乏落魄的日子里找乐子的，后人把他历来涉及的赏心乐事统计了一下，竟然有十六桩之多，而且没有哪桩是需要大撒金钱的。然而，如欲清溪浅水行舟，凉雨竹窗夜话，暑至临流濯足，雨后登楼看山，柳荫堤畔闲行等等，仍然需要一定的体力和精力；隔江山寺闻钟，月下东邻吹箫，则必须借助外来的钟鸣和乐声；至于客至汲泉煎茶，抚琴听者知音，则更是非得在闲居中有客来访，而此客应意气相投，抚琴时有人聆听，而此人需通晓音律了。
人到了桑榆之年，体力衰退，风华不再，门庭更无车马喧，此时不能如年轻时一般遨游四海，或呼朋唤友夜夜笙歌了。要在云淡风轻的日子里，找到赏心乐事，不假外力，必须懂得如何在日常生活中，寻寻觅觅，细心品尝，把一切回溯至孩提时代的无欲无求 ，无牵无挂，以最简洁的方式，来直抵核心。
譬如沐浴。这每天必做的程序，日日做，匆匆做，久而久之，会觉得是桩例行公事，不足挂齿。但这世上一切都不是必然的，我们今时今日享有的事物，哪怕看来微不足道，在古代却是不可思议的奢侈。如今打开莲蓬头，热水哗啦啦迎头而下，瞬息间淋遍全身，那种水珠滑过肌肤的舒畅，洗涤遍体尘垢的快感，想当年在华清池中，侍儿扶起娇无力的杨贵妃也未必享受得到！要装置一个最简单的淋浴设备，背后动员的人力物力却复杂非凡。首先，得置身于水源充足的大城市，必须先有设备完善的城市规划，到处铺设四通八达的地下水管，继有水务局负责清理水质，再让建筑工将水管引导至高楼大厦，最后才由装修者把设备安置妥当。表面上看来理所当然的事， 其实蕴藏着人类无数智慧的积累，以及各行各业从事者的付出。即使同样在现今世代，偏远荒郊或战乱地区的蚁民，亦无法在滚滚黄沙或漫天烽火中，平心静气地好好淋一次浴。退一步说，许多年迈的长者，因久病缠身或长期卧床，到了风烛残年，再也不能生活自理了，简单如沐浴，都变成一桩复杂难办的大工程，浴室近在一侧，却可望而不可即，水声潺潺，流泻的是悠悠的韶华，逝去的岁月！
于是，在行动自如的日子，要活在当下，珍惜每时每刻，好好品尝生活中的细枝末节。走进浴室，那是最私密最自在的时刻，打开水龙头，倒出沐浴露，一阵芬芳满溢而出，是茉莉，是樱花，还是薰衣草的清香？在那几年嗅觉失灵的岁月，怎么想到日后还会享有花香扑鼻的乐趣？水流畅通无阻，轰隆隆从上而下，忆起那香港“制水”的年代，四天一次，每次四小时，涓滴可贵，夏季虽然暑热难熬，哪可以如此放怀用水，尽兴冲凉？偶尔戴上浴帽，热水冲泻在胶套上，发出阵阵声响，靠近时哗哗啦啦，远离时淅淅沥沥，随着头部的晃动，时近时远，就如儿时在台北大杂院中居住，台风来袭，雨势忽大忽小，人在室内，夜来倾听着雨打芭蕉的声音，在不知道李清照《如梦令》的年纪，竟然牵起了风雨过后不知绿肥红瘦的情怀。每当热水流遍全身，冲到脚下，流经那两块防滑的胶垫，一红一绿，就如青草地、小红花，仿佛中，亦会想起当年在巴黎南郊大学城，旭日初升时走过带露的草地，瞥见点点小花迎风含笑的场景。
其实，如能回归初心，追本溯源，黄金岁月中每一个环节，岂止沐浴，简单如吞咽，如呼吸，都可视之为令人愉悦的赏心乐事。吞咽，可以细嚼慢咽；呼吸，可以吐呐调息，只要今日身体无恙，活着，就该尽情开怀笑一笑！
金圣华
责编 邢人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