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改革开放四十五周年。我是在1981年开始从事冯梦龙研究的。回忆改革开放初期,学术界曾明确提出冯梦龙研究必须突破的两大课题,一是“三言”为文学史增添了什么新东西,二是如何判断“三言”中哪些是冯梦龙原创或原创性作品。在20世纪80年代确实火了一阵,刊物上发表了不少有创见的文章。
但其后由于资料奇缺等原因,从1992年后冷寂了二十多年。近几年,段宝林先生等著名专家学者再次呼吁要“重新评价冯梦龙”。
但上述两个问题不解决,“重新评价冯梦龙”便无从落地。我也从阅读袁行云先生遗作开始,重新研究这两个问题,觉得袁行云先生确实很有见地。
记得1985年,我任福建省宁德地委宣传部副部长时,曾参与组织在宁德召开的第一次全国冯梦龙学术讨论会的工作,并有幸在会上结识了袁行云先生。
我于1967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因文革中断了十年的专业活动;到1984年我已到了“不惑”之年,但还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
我(时任福建人民广播电台驻宁德记者站站长)在1984年福建省作家协会组织的“纪念冯梦龙诞生410 周年及入闽任寿宁知县350周年”的座谈会上,发表了《冯梦龙研究应该有一个大突破》的讲话,并得到老一辈学者黄寿祺、郭风、许怀中、陈侣白和上海《文学报》副总编曾文渊的支持;该讲话全文发表在1984年的《文学报》上,引起不少反响。
1985年在宁德举办全国第一次冯梦龙学术讨论会上,我(时调任宁德地委宣传部副部长)又作了《试论冯梦龙及其“三言”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历史地位》的长篇发言,得到来自全国各地的专家、学者的支持和鼓励。袁行云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位。
我很激动,拿出当时流行的活页笔记本,请他题词留念。袁行云先生略微思索,当即提笔赋诗一首赠我:
诗到嘉隆势已衰,
公安小慧竟陵乖。
犹龙话本义仍曲,
卓荦千秋旷世才。
(义仍:汤显祖字)
袁行云
袁先生似乎意犹未竟,又在另一张活页纸上题了词:
力学不随流俗转,著书须及老年成。宁德冯梦龙学术讨论会上晤王凌同志书此共勉之。
袁行云
1985.10.8
题词含义深刻,笔力雄健,一丝不苟,透视了袁先生严谨、敦厚的长者作风。后来我几经调动工作和搬迁易居,但这两个题词我都珍藏在身边。
只是因为公务冗杂(当时我负责会务工作,要联系里里外外许多人),忘了问先生的电话;因此会后想联系时,却苦于无从下手。
2004年我退休之后,重新开始冯梦龙研究。2014年寿宁冯梦龙文化高峰论坛上我担任秘书长,见识了多位新老研究者。2016年初,我又受委托筹办2016年福建冯梦龙文化高峰论坛。
我重读过去的文稿及师友来信题词,对袁先生的题词更是体会多多,请他光临大会的想法也更为强烈;可就是打听不到他的消息。
2016年10月,我赴北京参加中国俗文学学会第七届全国代表大会,抽空向我的老师、北大教授袁行霈先生汇报福建开展冯梦龙研究的近况,谈及2016年福建冯梦龙文化高峰论坛的筹备情况,无意中谈到很想邀请袁行云等老专家出席,却苦于无法联系。
袁老师当即告诉我,袁行云是他的叔伯哥哥,已于1988年去世;他在世时在长春《社会科学战线》发表了一篇研究冯梦龙的文章,还是很有见地的。
我不由深深地自责:虽然自己业余研究冯梦龙四十年,却没有读过袁先生的大作,可见学识之肤浅,真有负先生的题词啊。现在只能“亡羊补牢”,但求弥补一些过失了。
回到福州后,我凭借网络,很快在《社会科学战线》1980年1期(总第9期,1980年3月30日出版)上查到袁行云先生的大作《冯梦龙〈三言〉新证——记明刊〈小说〉残本》,篇末署“1979年5月脱稿,1979年10月改定”,可以说是改革开放新时期,首批研究冯梦龙并取得突破的论文之一。
该文以当时新见到的明刊《小说》(五种)残本为依据,论述了五个问题(分五部分,有五个小标题):一、《小说》残本的刊刻年代;二、《小说》残本内容和它与《三言》的关系;三、《小说》残本即《情史》所云(小说);四、《三言》中的冯梦龙作品;五、《三言》的评校者和作序者都是冯梦龙。
我觉得,在当时大多数冯研论文都从考据学角度切入的历史背景下,袁先生本文的重点也是以新见到的明刊《小说》(五种)残本为依据,详细考证分析后得出结论:《蒋兴哥重会珍珠衫》《沈小霞相会出师表》《老门生三世报恩》《玉堂春落难逢夫》《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陈多寿生死夫妻》《吴衙内邻舟赴约》这七篇小说,是冯梦龙作品。
当然,对这个问题也有不同看法。平心而论,要以确凿的原始资料为依据判断《三言》中哪些是冯梦龙创作的作品,难度是很大的,因为冯梦龙死后数百年长期湮没于世,他的生平出现了许多不解之谜,作品重新出版也是在1919年之后缓慢进行的。
现在的问题是,能不能从另一个角度提出判断的标准。否则,三十几年过去了,也只能以冯梦龙自己说“余向作老门生”为根据,认定仅《老门生三世报恩》一篇为真正的冯梦龙作品了!
我认为袁行云先生最大的贡献是早就已强调提出认定“《三言》中的冯梦龙作品”的重要性。过去学术界对冯梦龙的文学成就评价不高,一个原因就在于认为冯梦龙编《三言》的主要贡献仅仅是搜集、整理;对他的艺术加工缺乏分析,更谈不上肯定他的艺术创新贡献;而如果没有艺术创新贡献,怎么谈得上是自己的作品呢?
解决问题当然需要时间,但提出问题正是解决问题的前提。故我本人认为,袁行云先生大作最有价值的正是鲜明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他在大作第四部分“《三言》中的冯梦龙作品”一节中明确提出:“《三言》是宋元明短篇白话小说集大成的总集。大致说来,《三言》小说基本上可分为嘉靖前旧本和万历间新作两大类。前者记叙多称旧制,文字比较质朴;后者多反映现实社会,故事曲折,描写细致,具有市民阶层兴起的时代特征。前者约四五十篇,占全书三分之一强;后者(包括前代故事经过改写的在内)约七八十篇,占全书三分之二弱。这里面肯定有很大一部分是冯梦龙作品,‘惜他不曾说明,现在已不可得知了’。”
袁先生虽然没有进行更具体的论述,但他提出了辨析的几个标准,包括是否符合冯梦龙“作品风格”,指出必须“结合故事源流,并从冯氏其他著作中找出线索、矛盾,才能确定”。
以上见解是十分大胆的,也是极有前瞻性的。我们应该吸纳袁先生的见解,在当前所能掌握的考据材料汇总的基础上做出认真的辨析,不能坐等资料的挖掘;因为可能永远也无法挖掘出有用的资料,那按照过去的老方法,也就永远无法辨析冯梦龙作品了。
而如果换一个角度,问题也许就有突破的可能。在这点上,袁先生的见解及提出问题的勇气和胆略,显得十分珍贵!
读完袁先生的大作后再读他写给我的题词,便有了许多新的感悟。当年袁先生给一个初次谋面的后生题词,除了鼓励之外,关键在于他也对冯梦龙充分肯定,还在于他觉得需要敢于突破的猛士!
他从历史发展的角度肯定冯梦龙,当时就把冯梦龙与汤显祖摆在同样重要的位置上:“诗到嘉隆势已衰,公安小慧竟陵乖。犹龙话本义仍曲,卓荦千秋旷世才”。何其难得!何其高瞻远瞩!
他勉励我“力学不随流俗转”,应该是针对我当时发表并不竭余力大声疾呼的《冯梦龙研究应该有一个大突破》和《试论冯梦龙及其“三言”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历史地位》。我的主要观点是:
当时我认为,为了给“三言”以正确的评价,必须把它作为一个整体来研究。冯梦龙编“三言”的直接起因是接受“贾人之请”,从众多的话本、拟话本小说中,“抽其可以嘉惠里耳者”加以编纂;也有不少是根据旧书本的线索或生活的直接启示,进行加工及再创作的。
其思想体系和编排体例,十分驳杂。应当采取何种分类方法,对这部共收一百二十篇作品的小说总集,进行总体研究呢?
据大多数专家认定,其中约三分之一是宋元话本,三分之二是明拟话本。这种分类法虽然有一定道理,但在总体研究上却也存在着局限。
因为“三言”中所收的宋元话本,往往不是宋元话本的本来面目,而是经过明代人(包括冯梦龙)的加工和润色;而明拟话本因为取材角度和方法不同等原因,思想及艺术性差别也很大,以作品产生年代作为标准划分揭示不了问题的本质。
因此,为了进行总体研究,我当时借鉴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分析《醒世恒言》时采取的方法,即从作品反映现实生活的取材角度进行分类(姑且称之为“取材分类法”)。
那么,我们就不难发现,“三言”中约四分之一的小说(计三十二篇),取材于春秋战国到唐末五代的故事;人物主要活动在以长安为中心的我国北方,少数在四川、扬州、杭州等地;内容或讲神仙怪异(十六篇),或讲发迹变泰(以帝王将相居多,七篇),或歌颂友谊(封建色彩浓厚,九篇)。
正如鲁迅指出的:“多取材晋唐小说……而古今风俗,迁变已多,演以虚词,转失生气。”(《中国小说史略》)
这部分作品思想上多不足取,艺术上也较粗糙。而以宋元为背景的有五十六篇(其中一部分是借宋元为背景而实际上反映明代生活的明拟话本,一部分是经过加工的宋元话本),以明朝为背景的有三十二篇,二者合计八十八篇,约占全书四分之三。
与前者相比,故事发生的地点逐渐南移,由开封、洛阳,而南京、扬州、苏州、杭州、景德镇、广东、福建等商品经济比较发达的地区;从内容看,神仙怪异的题材大大减少(仅十篇),歌颂友谊的作品也突破了封建意识的藩篱,而篇幅居多的爱情婚姻及公案小说,则主要反映市民的日常生活,“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所以鲁迅统称之为“人情小说”,并深刻地指出,因为“所写皆近闻,世态物情,不待虚构,故较高谈汉唐之作为佳”。(《中国小说史略》)
这部分作品中的优秀篇章(以反映明代生活的明拟话本为主,也包括一些经过加工的宋元话本),是“三言”的精华,对后代的影响很大,直至今日,仍被改编为电影戏剧,它们是评价“三言”成就的主要依据。
我当时还认为,不少研究者把“三言”分成“爱情”“公案”“友谊”“神仙怪异”等类,这是对的;但他们没有把它们放在文学史中作纵的研究,分析它们比以前的同类作品提供了哪些新的东西。
我首次明确提出,如果说,“三言”以前的小说名篇,如《水浒传》以塑造农民起义的英雄群像见长,《三国演义》以描写帝王将相的角逐斗争为主,《西游记》展现了正义战胜邪恶的瑰丽幻想,《金瓶梅》暴露了统治阶级的腐朽与堕落;那么“三言”的可贵之处却在于,它第一次把以手工业者、小贩、小商人及其妻女为主的城市平民作为正面人物写入作品。
这里既有绝处逢生,靠冒险发家,而不忘糟糠之妻的商人宋小官,又有原为织户,后逐步发迹、而对同业寄予同情心的手工业者施润泽;既有尊重女性,视感情高于贞节的商人蒋兴哥和卖油郎秦重,又有追求幸福,视爱情高于生命的名姬杜十娘和养娘秀秀;既有遭冤屈丧生的小商人崔宁和“卖糕的女儿”陈二姐,又有不甘冤屈、竭力抗争的木匠张廷秀兄弟;既有美丽善良,在新婚之夜棒打薄情郎的“团头之女”金玉奴,又有充满正义感,敢大胆戏弄贪官污吏、土豪劣绅的偷儿赵四……
人物如此众多,性格如此复杂丰富,生活面如此广阔,可以说是一部中世纪晚期我国市民生活的百科全书。
当然,我当时还来不及作分门别类的详细分析。所以袁先生告诫我:“著书须及老年成。”我现在老了,却没有著书立说,更没有成一家之言,真是愧对袁先生的题词。我最遗憾当时没有读到袁先生的大作,不然思考问题会少走许多弯路。
现在学术界的交流依然甚少,各搞各的,缺乏碰撞,也是我们要大力改变的!但我觉得,改革开放初期学术界提出冯梦龙研究这两大课题(一是“三言”为文学史增添了什么新东西,二是判断“三言”中哪些是冯梦龙原创或原创性作品)仍然是冯梦龙研究最关键而又需要继续深入具体分析的课题。
我希望利用冯梦龙诞辰450周年的契机,学术界加强沟通合作以求取得新的突破,慰藉冯梦龙英魂于九泉之下!
2018年6月定稿,2024年6月略改
袁行云(1928—1988),江苏武进人。解放前做过记者,解放后从50年代至“文革”期间在北京21中学任教师。“文革”前写过一本关于海瑞的小册子。1979年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任副研究员。著有《许慎年谱》《许瀚年谱》《清人诗集叙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