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折叠】爸爸的自行车

图片

导语

Introduction

我趴在爸爸自行车前把上,就像骑着自己的大马,在蓝天绿树的童年里畅通无阻。

作者丨向   南

责编丨杜余鑫

编辑丨何增荣


女儿问我:“你更喜欢爸爸还是更喜欢妈妈?”我一愣,为什么要问我这么敏感的问题,上一次被问这个问题还是我五岁的时候。 


那天,我趴在妈妈的办公桌上折纸,妈妈立在窗前做事,忽然问我:“你更喜欢爸爸还是更喜欢妈妈?”我头也不抬地回答:“爸爸。”妈妈叹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嘱咐我:“以后如果有人这么问你,你就说都喜欢,记住了吗?”“记住了。”我还是没有抬头。


妈妈在我八个月的时候离家去读大学,我被寄养在城里的姑姑家。爸爸每个礼拜六下午骑两个小时自行车进城,捎上我回我们在镇中学的家,第二天下午再骑两个小时把我送回姑姑家。有时候学校有事,他就礼拜天一早来,和我一起在姑姑家吃过午饭,再一个人骑车回去。就这样,我趴在那辆老自行车的前把上,跟着爸爸在从县城到镇中的那条公路上来回了四年。 


夏天还好,早晚都清凉,公路两边密密地高耸着冲天笔挺的新疆杨,我们的自行车像一只鹰那样沿着公路滑翔,脱弦的箭一般锐利。我们一路一首接着一首大声唱歌。斜阳穿过枝叶投射在柏油路黑色的路面上,斑斑驳驳深深浅浅,金色的光斑像稠密的鱼群从我们身上迅疾游过。


图片


“爸爸爸爸,耍个杂技吧!”“好!”爸爸双手脱把,两臂上举,像马戏团的单车杂技演员一样:“哟呼——”“爸爸爸爸,你看我也会耍!”我斜坐在横杠上,直起身,两条胳膊也举过头顶:“哟呼——”自行车忽然打斜,爸爸瞬间扶住车把,我们俩哈哈大笑,整条公路上都是我们闪闪发光的笑声。 


冬天很辛苦。零下二十几度的天气,爸爸顶着朔风骑车,不多久就贴身一层热汗,而我在横杠上缩成一团,就像一枚挂在枯枝上的柿子。虽然穿着姑姑给做的厚厚的棉袄棉裤和棉鞋,头上套着狗皮帽子,脖子上一圈圈绕着毛线围巾,还戴着一只大得能遮住眼睛的厚厚的纱布口罩,可还是出发不多久就被冻僵。爸爸边骑边说笑话,生怕我困过去,一路不断问我:“小山哎!冻不冻?”我冻得像根小冰棍,嗓子都被镇住,还是努力地出声回答:“不冻,爸爸。”“亚克西!亚克西!”爸爸在寒风里喊着夸我,我也颤声回应他:“爸爸亚克西!” 


春秋天很容易上火,我的嘴巴常常肿裂,张也张不开。每次出发的时候,爸爸就给我一只大梨,他在上面大大咬掉一口,挖开一个火山坑,我趴在前把上,双手捧着那只大梨,一路上小心地围着火山口一点一点啄,甜甜的梨汁一丝丝渗进嘴巴上的道道裂缝里,刺得火辣辣地疼,眼睛里常常蒙起泪花。 


图片


妈妈也想我,但是只有大学放假才能回来,我都不太记得。刚上学的那两年,她想我想得紧了,就牙缝里挤出车票钱找个周末回来,看我一眼再回去。没有钱的时候,就辗转找铁路上的同学,搭道车,就是铁轨上临时走的小平板车,像划桨一样一上一下地和人家一路划回来,不知道要划多久。只是妈妈见面次数少,在我就觉着隔膜,心里很怕她。 


有一个暑假中午,我坐在镇中学一堆砖头堆里和小伙伴们玩开药房。我是开药房的,用两块砖头,一块夹在脚中间,一块横过来搭在上面磨刀一样磨出砖粉,再把砖粉用纸包起来,卖给买药的。我正磨得起劲,爸爸匆匆走来喊我:“快回家,你妈回来了!”我顿时就傻了,僵在那里。


爸爸一把把我从砖头堆里拎出来,牵着我走到家门口,进屋拿了扫床苕帚出来扫我身上的土,尘土随着苕帚上下阵阵腾起来,把我和爸爸都裹住。我这时候才回过神,小声央求爸爸:“千万别和我妈说我耍土。”爸爸没吭声,扫完我身上的土,把我拉进门,打水让我洗脸,我快速撩水洗脸洗手,爸爸拿毛巾给我擦干,然后把我推到屋深处妈妈面前,就闪到一边了。我到现在都记得自己站在那里,忽然没有了爸爸的保护,紧张得腿都在发抖。 


图片


我们在镇中学的家,只是两间大小的宿舍。门边立着一个柜子,柜子上摆着一只吹气的橙色塑料梅花鹿和一盆塑料迎客松盆景。对面墙摆一只斑竹书架,再往里靠墙是拼出来的一张床,掀开垂下来的床单,里面有好些凳子腿。


窗前有一张大书桌,书桌上一盏台灯,爸爸就在灯下写教案批作业改卷子。只有两把椅子,爸爸坐一把,另一把放在书桌侧边,我跪在上面,和爸爸一起笼在灯晕里在纸上瞎画,画着画着就趴在桌上睡着了,爸爸再把我抱起来放到床上。好多回,我睁开眼睛,看见昏黄的灯影里爸爸宽大的背影,然后继续睡去。 


妈妈大学上了两三年,有一年回来想要带我走。爸爸只说了一句话:“行,小山要留下。”那年春节是我和爸爸两个人过的。除夕夜里,无边夜色浓得像墨,沉沉压住我们小屋里的那团暖光。


爸爸拎来两张学生坐的凳子,把案板搭在上面,我有一个自己的小木板凳,和爸爸在炉子边上对面坐下来包饺子。爸爸和面调馅儿,然后教我擀饺子皮。开始是横一下竖一下,后来看见爸爸一手推擀杖一手旋面皮,我也就学样做起来,居然也有模有样,爸爸惊喜极了,那个除夕因此特别开心。 


图片


不过,爸爸是左撇子我是右撇子,我把爸爸的动作对翻过来,不知怎的,擀起来就变成了面皮朝内。一直到现在我都是这样擀饺子皮的,每次人家觉着奇怪,我就告诉他我这是跟着爸爸学的。妈妈饺子包得很漂亮,我没学过,我只学过擀皮儿,饺子皮擀得很漂亮。 


爸爸的自行车就像是我的马,我趴在爸爸自行车前把上,就像骑着自己的大马,在蓝天绿树的童年里畅通无阻。不过,也有害怕的时候。常常快要进城的时候,爸爸会一个拐弯,在路边一家小商店门口把自行车停住,“坐好不要动!”他说,然后头也不回就进了商店。


我悬空趴在前把上,随时都有跟着自行车一起摔倒的危险,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一秒钟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总也等不到爸爸出来。每次看见爸爸的脸从商店门帘里露出来,都忍不住拉着哭腔怪他:“爸爸你怎么这么慢呀!” 


还有受伤的时候。前把有两根钢管,小手握不全,就只握住一根,手指头伸进中间的缝里,爸爸减速的时候车闸一捏,我的手指头就被狠狠夹住,疼得啊啊大叫,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有一次,我趴在前把上打起了瞌睡,迷迷糊糊中脚落下来插进了车轮,半只脚被绞得露出白白的骨头,一直到卫生院里医生给我裹纱布的时候我还在撕心裂肺地嚎哭,爸爸都吓傻了。



对女儿,爸爸没有别的办法,只会夸。“我家小山不怕疼!是个勇敢的哈密瓜!”我也就真吃他这一套,听见被夸,马上从爸爸怀里挣脱出来,忍着疼单脚跳起来:“爸爸你看,我是勇敢的哈密瓜!”爸爸就热烈地给我鼓掌。 


铁鱼女儿出生,那几天看他的微博,虽然一天里不过一两句短短的话,却满怀着浓烈又惊奇小心的爱,我很被打动,心里就琢磨,原来一个男人面对女儿的降生,会是这样的反应,会有这样的变化,身心会经历如此大的洗礼,好像人世间最浓最深最真的爱,只有在这一刻才开了闸,我之前从来没有见到过。


可是,我忽然想起我的爸爸,当我还在襁褓里的时候,他抱着我见人就喜滋滋地问:“你看,我们丫头心疼(漂亮)吧!看看!多心疼(漂亮)!”而妈妈因为我实在丑,每每这个时候就特别不好意思,使劲儿扯他的衣角。原来我也是一个被爸爸浓浓的爱浇灌出来的女儿啊,我是多么幸福又多么幸运啊。 


“单说喜欢的话,我更喜欢爸爸。”我想了想,这样回答女儿。我无法告诉她我为什么更喜欢我的爸爸,因为我很心疼她,心中满是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