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构生死场:年轻人在自己的葬礼上“享受死亡”

“生命是宇宙在奔向熵的最大的死寂的过程中为自己创造的观众。”

——薛定谔


当我们提到死亡,会想到什么呢?是《人生大事》里喊着号子抬着棺材的送葬队,《入殓师》中让逝者体面下葬的入殓仪式,还是《滚蛋吧!肿瘤君》里令人动容的自述视频?这些与死亡息息相关的仪式总是先观念一步抵达我们的脑海中。死亡是每个人都无法逃离的课题,而作为其最后一步的殡葬总是与死亡紧密相联,所以死亡总指代着一些被动的程序:被抬进箱子、被放进车里、被埋在土地,是一种能动性的全部消失,也意味着生命的永远终止。


(图源词条#我给自己办了一场葬礼下热帖)


丧葬仪式在传统的生死观里,是联接生者与死者两个世界的纽带,而最近的社交媒体中,却出现了一种让人瞠目结舌的“活人葬礼”仪式,这些体验者大为年轻人。以#我给自己办了一场葬礼为代表的词条让看客觉得既荒诞,又猎奇:活着的时候给自己办葬礼?简直倒反天罡!


而在这些大量自我葬礼体验的记录中,其实折射了年轻群体生死观和对殡葬仪式解读的转变。为何Z世代如此“大逆不道”?给自己办葬礼究竟意味着什么?是自我救赎还是亵渎传统?其实年轻人早已给出答案。


解构死亡:

生死观转变引领“活人葬礼”风潮


死亡,在中国的传统里总是和晦气、不吉利挂钩,黑色的棺木、白色的孝服、黑白的遗照和悲痛的家属,压抑的符号表征让我们选择闭口不言。但又因为它是一道必经之路,人们忍不住去不断思索死亡的本质和意义,无论是中国儒家强调注重当下的借生观死理念,道家将死亡看作客观现象的宿命论,还是西方海德格尔“向死而生”的死亡观,[1]都将死亡作为一种结果性事件,成为让人们在生的时期对抗死亡恐惧的思想工具。


现代的生死观,在各种因素的影响下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从传播学的角度出发,会发现死亡可以是一个由各方传播主体都参与,并为社会文化组装并不断生成的过程。[2]这种过程性视角,允许我们把生命和死亡看作一体,当我们把死亡看作一个高度动态的社会过程,[3]将死者和生者看作两大传播主体,而其中的生前规划、家庭互动、丧葬仪式等内容都让死亡之线无限拉长。在这个意义上,对死亡话题的探讨,似乎也可以指向“生”


当生死观发生了过程向转变,我们对死亡的畏惧似乎也减弱了几分。根据网易数读的《当代年轻人殡葬观念调查白皮书》发现,在年轻群体中,对于“死亡”的讨论非常常见,仅有13.7%的人从未讨论过死亡,71.9%的人都曾与亲友讨论过死亡。在这个视角下,我们得以与死亡平视,从“死”中反思“生”的价值,不避讳地讨论死亡,就像史铁生在《我与地坛》中的那句“因而我盼望夜晚,盼望黑夜,盼望寂静中自由的到来。甚至盼望站到死中,去看生”。



“我没权利也无法选择我是如何出现在这世界的。但至少,我可以有权利选择我该如何和这世界好好告别。”(@泰迪玩心理)

“大多数人对生活的恐惧在于未知,而已知的是人终将死去。勇敢面对生活,永远热爱生活!那么,直视死亡、面对死亡、尊重死亡!从死亡中获得对生活的释怀与热爱”(@星星的游戏人生)

“死亡不是永久的离别,我们会在另外一个维度相遇。”(@灵均宝典)

(文字摘自小红书活人葬礼话题高热笔记作者观点)


死亡议题的影视作品的蓬勃也从侧面反映出了现代人对死亡祛魅的趋势。2007年上映的《遗愿清单》,以两个癌症老头的圆梦之旅向观众诠释了在面对死亡终极课题的解法之一,在其豆瓣的热评区,就已有人开始策划自己的人生遗愿;而后2017年的《寻梦环游记》也让“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这个观念深入人心;近年重映的《入殓师》和2022年的《人生大事》让观众对丧葬仪式的细节有了全新的印象。当我们大胆地开垦死亡规划这片禁区时,对死亡的恐惧便愈发减弱,如果死只是一种随着宇宙和草木虫鱼一起进行的变迁过程,又何以要逃避和焦虑甚至否定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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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源自豆瓣电影《遗愿清单》下的讨论区)


直面死亡:

作为“死亡交谈会”的媒介仪式


培根在《论死亡》中曾说,“死亡的声势比死亡本身更为恐怖”。当死亡成为一种社会建构的过程,我们也就不再对丧葬仪式讳莫如深。给活着的自己或他人办葬礼,就是年轻人全新生死观的具体体现,让原本神秘禁忌的死亡仪式转化为了更加个性化的不被定义的仪式。


给自己办葬礼之所以能在社交平台聚集起不同的年轻群体,与博主“小岗同学”发布的“我给自己办了一场葬礼!”视频息息相关,这条视频在抖音和小红书都收获了巨量的点赞和评论,不少其他体验者均表明是受到这一视频对死亡规划的触动才开展一系列体验。那么这条视频究竟是以何种方式让无数观众建立起和死亡的联系和思考的?在此仪式的风靡中又起到了怎样的关键作用呢?



在这条视频中,小岗同学将葬礼定义为“一场告别式”,从拍摄遗照、自造纸棺材、邀请随机路人和亲友发表悼词、宣读遗言等形式,呈现了一场简陋又完整的哀悼仪式。


这个视频最打动人心的地方在于其创造了一个“对死亡喊话”的平台,进而向集体传递了关于死亡的共同情感。视频的结尾,每个人的上台献花发言环节中,都表露出了对于朋友、亲人、陌生人死去的感触和心结,在这些措辞中,死亡作为其首要议程被所有人可见,从而激发出观众的集体记忆和共同情感。与传统葬礼的消沉拘束相比,这一仪式更加像一场交谈会,每个人都得以轻松地探讨死亡这个话题,在集体想象中和死亡和解。






“到这里我才意识到,原来自愿参加这场“葬礼”的人,都是和死亡有过亲密接触的人。”(源自参加小岗同学葬礼路人发言)



笑对死亡:

作为告别过去的自我沟通方式


给自己办葬礼的第二个动因在于仪式中“和过去的自己告别”的隐喻。舍伍德·安德森在《暗笑》中有这样一句话:“死去的人在死亡里腐烂,活着的人在生活里腐烂”。在社会内卷的巨大压力下,年轻人“一边渴望死亡一边畏惧死亡”,很多人都产生过对死亡的思考,就像短视频平台热门视频中调侃年轻人把“想死”挂在嘴边,却因为体检报告出了一点小问题而失眠。在这些现象背后,折射着年轻群体渴望撕开枯燥难熬生活的外壳,找寻另一个乌托邦的希冀。而死,不再意味着生命的终结,而是被视为逃离生的世界压力痛苦的一种想象空间,“是不是只有死了才能和这一塌糊涂的人生say goodbye?”


那么怎么做到在现实世界达成死亡的想象呢?“活人葬礼”就满足了这些要求。它颠覆了中国历史上长期存在的传播模式,过去包括“上坟”在内的各类家庭祭祀都是在与逝者进行“沟通”,[4]而这一特殊的葬礼体验,则是把沟通对象换成了活着的自己。受小岗同学的启发,许多网友纷纷开启自发的模仿,这既是一种意在重新开启新生活的自我审视,也是一场割裂过去的自我治愈。在描述葬礼目的时,大多数人都用了“重启人生”“告别过去”等词作为主题概念,当葬礼和婚礼、成人礼一样,把自我作为第一梯队的沟通对象,仪式的价值和情感才会归位。也许在主办人眼里,死亡的仅仅是过去消极的记忆,真正想收获的重获是活下去的勇气






“我想借此机会,表达自己,让自己从畏惧死亡的心情中走出来。当太阳落下的时候,我迎来了新生。”(@孙富贵Silence)



(图片源自小红书@孙富贵Silence笔记)


结语


“活人葬礼”作为一种被赋予新意义的符号,成功让参与者接纳其新意指并加以传播,在社交媒体中创造了独特的景观,让体验者对生命的认知更饱满,让观者对死亡有更加多元深入的思考。在葬礼失去其严肃语境后,我们得以不顾忌地像探讨吃饭喝水一样探讨死亡,这也许是“活人葬礼”最大的价值:对死亡祛魅,不再恐惧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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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城市已有民间组织自发展开线下死亡体验活动,意在打破过去的人生困境,在“死”后重新思考“生”的意义。当死亡被视作是一种体验,我们才能在自己的葬礼上与之侃侃而谈。


在充满风险因素的现代社会,年轻人更加注重自我的感受,基于对自己葬礼的策划,“Z世代”和所有人一样知道生命的可贵,从而更加希望能够死而无憾,他们跳脱出传统框架,通过仪式策划实现自我沟通,延续生命体验,将死亡“浪漫化”。根据相关网友评论,许多人想要抛弃传统哀悼仪式,有的人希望可以播放自己的歌单,有的人希望未来可以实现生态葬,有的人希望在墓碑上贴上自我介绍的二维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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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源自网易数读《2023青年殡葬文化认同与殡葬意愿调查》)


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谁都无法下结论,所以人生才丰富有趣而值得期待。


死亡是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总会有一天,谜底会解开。


那么,不要拖到最后,就在生和死的这段路途上,尽早敞开心灵,或许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希望在死之前,我们都能拥有尽可能多的、高浓度的、让人觉得活着真好的时光。


参考文献

[1]蒲俊杰,胡艳娜.从网络哀悼行为探析“Z世代”的死亡观[J].青年研究,2022,(03):63-73+95-96.

[2]周裕琼,张梦园.未知死,焉知生:过程性视角下的死亡与传播[J].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23,45(02):1-10.

[3]Martínez B. Death as A Process:An Anthropological Perspective. Ciência & Saúde Coletiva,vol. 18,no. 9,2013. p. 2681.

[4]张放.祭如在:中国传统民间家庭祭祀的沟通想象建构[J].国际新闻界,2023,45(03):109-129.



编辑/排版:杨寒露

审核:谢玲怡

指导老师:张小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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