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的大屠杀：乌克兰广场革命十周年，刽子手仍逍遥法外

十年前，"亲欧盟"抗议活动成功推翻了亚努科维奇政府。然而讽刺的是，对于2月20日对研究所街上人群进行的大规模枪击—这一针对抗议者们最血腥的袭击，至今没有任何人因此受到法律制裁。所有在"亲欧盟示威运动"中被杀害的支持者都被乌克兰民众称之为"天堂百人"，他们的名字和照片在独立广场以及各大乌克兰城市公开悬挂着。与此同时，尽管进行了多次调查和审判，凶手的身份仍然是一个谜。这种情况激发了各种猜测，有人甚至指责是亲欧盟领导层采取反串虚假行动，意图抹黑亚努科维奇及其政府和防暴警察的声誉。

历史学家威廉·里奇（William Risch）在其即将出版的新书中讨论了对2月20日枪击事件的调查。这是新书中的一章，里奇在书籍发布前与我们分享了这一章节。他的书覆盖了"亲欧盟示威"、反"亲欧盟示威"抗议活动以及随后的俄罗斯干预（直至2022年2月之前）。这一部分对伊万·卡恰诺夫斯基关于2月20日枪击事件的说法提出了批评，并提供了关于这些事件的公开证据。

威廉·里奇是美国佐治亚学院的历史学教授。他的专业领域是现代欧洲史、苏联史和乌克兰史。他著有《乌克兰西部： 苏联利沃夫的文化与帝国命运》

亚努科维奇政权在独立广场枪击事件后垮台，引发了人们对幕后黑手的诸多猜测。伊万·卡恰诺夫斯基在这方面最为直言不讳。他在文章中断言，是反对派政客和极右翼民族主义者组织并实施了他所说的"独立广场大屠杀"。他认为，是反对派发动了一场虚假行动，将流血事件的责任推给乌克兰安全部队，这导致西方国家向亚努科维奇施加更大的压力，要求他对独立广场做出相当大的让步，而这些让步是亚努科维奇无法承受的。

卡恰诺夫斯基广泛研究了枪击事件本身，以及对2月20日独立广场枪击事件的调查和对被捕的五名金雕特种部队人员（两名指挥官和三名士兵）的审判。作为2019年与俄罗斯交换战俘的一部分，五名嫌疑人获释，此后审判中断。在其中两人从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返回以证明自己的清白后，审判重新开始。

卡恰诺夫斯基辩称，乌克兰后来的政府破坏并掩盖了2月20日发生的事件。尸检报告和检察官的初步弹道调查表明，首批遇难的抗议者是从与独立广场相邻的乌克兰酒店和音乐学院方向被射杀的。检察官随后终止了进一步的弹道分析，几乎完全依赖于医学法医专家来判断受害者是从何处被射杀。即便医学专家本人也承认这并非标准操作，一名法官甚至批评调查人员只依赖于医学法医分析，并忽略了目击者关于枪击来自独立广场控制建筑的证词。

许多目击者称，狙击手是从由抗议者控制的乌克兰酒店和其他非政府军控制的建筑物屋顶开火。这与乌克兰媒体和检察官认为多数人是被研究所街路障后的金雕特种部队及其他政府军射杀的说法不同。包括阿尔法部队、奥米加部队和乌国防军在内的政府部队表示，他们是在大屠杀开始后才被部署，目标是消灭向警察和抗议者开火的狙击手。一些抗议者，如右翼分子基伊，还声称彼得·波罗申科和德米特罗·伊阿洛什为狙击手提供掩护，帮助他们与2月20日被捕的防暴警察一起逃离基辅。

卡恰诺夫斯基还批评了在独立广场枪击案审判中作为证据使用的关于三名抗议者死亡情况的三维计算机化研究。这项研究由布鲁克林的建筑公司SITU Research进行，该公司专门从事视频取证，使用了利沃夫活动人士伊夫林·内费塔里收集的大量视频、照片和手机数据。卡恰诺夫斯基认为，SITU Research的演示忽视了对受害者的医学解剖，而是用人工智能（AI）替代了真实的弹道分析，将伤口的方向指向了金雕特种部队发射子弹的位置。

可卡恰诺夫斯基忽视了调查中的重要细节。2015年3月31日，由欧洲委员会赞助的国际顾问小组发布了一份报告，指出调查中存在的问题，并没有涉及政治领导层故意篡改的情况。这些问题导致任何政府官员对枪击事件的调查都成了问题。大多数针对抗议者的犯罪行为发生在独立广场控制区，导致执法部门无法搜查涉嫌枪击他人的现场。

死伤者的尸体经常被转移，破坏了对子弹轨迹的调查。独立广场受害者的医疗记录通常不完整，出于害怕政府军报复，受伤抗议者往往在现场医疗中心接受治疗，医院未能保存提取的子弹等证据。政府文件丢失，被盗或被毁。例如，乌克兰总检察长报告称，关于2014年1月22日在赫鲁舍夫斯基大街被枪杀的独立广场抗议者的档案几乎为空。

直到2014年2月的最后一周，政府才开始对枪击事件进行真正的调查。执法人员没有身份徽章，经常戴着面罩或手持盾牌，难以识别任何潜在的肇事者。报告未提及调查安全部队谋杀案所面临的问题，但这些问题可能与其他案件相似。

国际顾问小组指出，由于大量高级官员已逃离乌克兰，无法调查他们在2月20日枪击案中的角色。内务部、乌克兰安全局和总检察长等高级官员及其下属已出逃。自2014年2月以来，后马伊丹政府的内政部提出了400多项引渡请求，但遭到俄罗斯的忽视。

乌克兰总检察长的主要调查部门因此必须调查白领犯罪、滥用权力犯罪以及与独立广场事件相关的高级官员犯罪。2014年的克里米亚被吞并、乌克兰南部和东部的亲俄起义以及顿巴斯战争，进一步分散了调查人员的注意力。在2014年2月22日之前的三个月里，几乎没有对独立广场犯罪进行调查，导致对这类犯罪的调查严重滞后。

虽然卡恰诺夫斯基强调没有文件证明亚努科维奇或其官员在2月20日下令射杀抗议者，国际顾问小组指出，亚努科维奇政权的行动没有留下书面记录，命令可能是口头传达，或者相关记录被盗或被毁。

国际顾问小组还揭露了亚努科维奇时代的官员在领导人逃离后，为混淆独立广场枪击事件所做的努力。2014年4月，当金雕特种部队军官被拘留时，金雕特种部队的武装人员包围了大楼，要求释放被拘留者。最终，三名金雕特种部队军官被释放，但这一事件反映了内政部官员阻挠检察官调查金雕特种部队在枪击事件中的作用，以及内政部的上级领导和法院法官的串通一气，包庇金雕特种部队人员。

尽管政府调查人员面临所有这些问题，但国际顾问小组强调，这并不能成为调查缺陷的借口。乌克兰政府未能调查与独立广场有关的罪行并不是这些情况的必然结果。因此，有必要对这些政府调查以及媒体的处理方式进行批评。

卡恰诺夫斯基对独立广场枪击事件的解释和重构引发质疑。当极右翼活动分子指责伊阿洛什和波罗申科协助狙击手撤离至安全地带，却未明确其归属，他便自行推断狙击手属于独立广场方。缺乏法庭证据证明贝尔库特部队有罪，并不直接指向独立广场的责任。案件中存在多方向开火的不明身份狙击手，包括来自建筑物屋顶的射击。

他暗示斯沃博达党政客为枪击事件的幕后黑手，因其控制乌克兰酒店。卡恰诺夫斯基引用政客的抱怨，指西方在百余人死亡前未介入独立广场，反映出西方对抗议者的忽视。他根据纪录片中的说法，推测2月20日枪击有预谋。他还说，亚努科维奇应该在那天被杀

他对利沃夫州议会前新闻秘书拍摄的长视频提出质疑，该视频记录了研究所街上近一个小时的事件。视频从乌克兰酒店的一个窗口拍摄，该窗口据称曾有狙击手出现。视频存在剪辑，卡恰诺夫斯基认为反对派支持者利用该窗口拍摄大屠杀，并加剧了暴力事件。尽管视频被剪辑，但记录了一名男子在金雕特种部队从研究所街的路障后向抗议者开火时的反应。

卡恰诺夫斯基提到，目击者报告听到枪声来自乌克兰酒店和其他据称由独立广场部队控制的地点，如阿尔卡达银行。独立广场抗议者从未控制过该银行。在2月20日被杀的人中，许多人走向了研究所街的路障。

他还提到，有关格鲁吉亚公民作为独立广场方狙击手的说法，这些人据说由一名与右翼组织有联系的美国退伍军人领导。尽管有大量媒体报道这一爆炸性证词，但没有证据证实独立广场上有格鲁吉亚、波罗的海国家或是美国狙击手。据称，这些狙击手提供了决定性证据，指控独立广场自卫队领导人安德烈·帕鲁比和格鲁吉亚前总统米凯尔·萨卡什维利下达枪击命令。但根本没有实质性证据支持这一点，表明大规模枪击事件的背后没有美军老兵的支持。

卡恰诺夫斯基提出了一个在独立广场报道中经常被忽视的主题：无名狙击手从乌克兰酒店对抗议者和警察开火。尽管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他们在2月20日造成了严重的伤害。16岁抗议者德米特罗·霍卢比奇尼和父亲当天在因斯蒂图茨卡街上遭遇来自两侧的狙击，包括前方的金雕特种部队和后方乌克兰酒店的狙击手。

独立广场医生奥尔哈回忆，自卫志愿者报告酒店内有狙击手开火，令人们惊慌。一些阿富汗退伍军人找到狙击手所在房间的子弹壳，但没发现狙击手本人。BBC记者加布里埃尔·盖特豪斯目睹了事件，乌克兰总检察长办公室的消息人士声称，酒店内狙击手向双方开火，暗示枪击是制造混乱的阴谋一部分，但调查受法院阻碍。

虽然无确凿证据证明独立广场政客指挥不明狙击手，但存在与狙击手有关的不安迹象。谢尔盖·帕申斯基等人被指控与武装抗议者有联系。斯捷潘·马祖拉指控帕申斯基等人掩盖枪杀抗议者的真凶。

至少卡恰诺夫斯基和乌克兰调查人员一致认为俄罗斯人未参与独立广场枪击。对大屠杀的审判未发现任何俄罗斯联邦公民涉案的证据。俄罗斯特别行动的说法在乌克兰人对事件的反应中根深蒂固，尽管没有证据证明狙击手与俄罗斯有联系，狙击手的真相可能永远不会被揭开。

尽管卡恰诺夫斯基坚持认为2月20日的枪击事件是一场旨在推翻亚努科维奇政府的虚假行动，但在那之前是否真的有必要采取这种行动，这一点仍值得商榷。早在2月18日晚，持枪男子就首次出现在独立广场上。考虑到越来越多的人被怀疑计划携带包括化肥炸弹在内的致命武器以及从利沃夫警察局等地偷来的枪支前往独立广场，2月19日的休战实际上很脆弱，随时可能瓦解。到了2月20日傍晚，如果亚努科维奇政权不退让，武装人员真的有可能采取人海战术。

有人提到，2月20日和21日晚乘公交前往广场时，一人带了从警局偷的手枪。有准备新武器和爆炸物的计划。一名曾向警察投掷自制燃烧弹的足球运动员表示参与了制造更多自卫武器的计划。枪击后，“我们被告知需采取更严重的自卫手段”，他开始制造武器，但随着亚努科维奇政权倒台，战斗结束。

独立广场的政治家们利用2月18日和19日乌克兰西部的起义，威胁说如果西方不对亚努科维奇采取行动，他们将采取进一步的暴力行动。帕鲁比是其中之一。2月20日晚，当他在德国大使馆会见外国大使时，来自德国、法国和波兰的中间人正在与亚努科维奇进行谈判。帕鲁比否认了抗议者在利沃夫夺取的武器已经运到基辅的说法，但他警告说，如果局势恶化，这些武器可能会运到基辅。美国驻乌克兰大使杰弗里·R·派亚特（Geoffrey R. Pyatt）表示，担心这些武器可能在基辅引发武装叛乱，从而削弱西方对抗议者的支持。

安德烈·捷列先科，一位从顿涅茨克指挥金雕特种部队的官员，对来自利沃夫的自动武器的传言感到震惊。早在2月18日暴力活动首次爆发时，他的16名部下就已中弹。利沃夫的自动武器将使他们的处境更加危险。"我们明白为什么要拿走这些武器，因为要把它们带到基辅"。2月20日上午发生的独立广场事件似乎预示着更严重的流血事件即将发生。

在独立广场政治家和活动家夺取政权并在2014年至2019年的五年多时间里主导政府和议会之后，2月20日的独立广场枪击事件从未导致一起定罪，这一事实是对独立广场据称给乌克兰带来的革命的公开控诉。体制非但没有改变，反而继续存在，使每个人都成为其不公正的人质。这么多拥护独立广场的政治人物成为如此丰富的阴谋论的主题，可悲地表明乌克兰的政治阶层，不仅是地区党领导人，还有他们愤愤不平的反对者，在这个冬天辜负了自己的公民，这个冬天改变了每个人，但并不总是向好的方向发展。

2014年2月22日周末，外国和散居国外的观众为亚努科维奇下台而欢呼雀跃。他们不知道坏人不会被关进监狱。但即便如此，这些庆祝活动也仅限于某些社交媒体的回声室。社交媒体上的帖子并不能代表所有乌克兰人，尤其是在那些对独立广场支持薄弱或几乎没有支持的地区。在东部的顿涅茨克地区，一名男子和我在Facebook上的朋友一样在家里的电脑上观察着这些事件，但他没有感受到任何欢欣鼓舞。他是斯洛维扬斯克市一家帮助吸毒者和艾滋病患者的慈善机构的负责人，名叫米哈伊洛（Mykhailo）。当他的妻子问他为什么如此关注基辅发生的事件时，他告诉她："基辅有独立广场，而我们会有战争"[V Kieve Maidan,a u nas voina budet.]。

米哈伊洛所说的战争是顿巴斯战争。这场战争超出了本文的讨论范围。随着战争的发展，俄罗斯在其中的作用日益突出。普京和他的顾问们支持并利用乌克兰的"内战"局面，将其作为重新影响乌克兰的地缘政治战略的一部分。

独立广场枪击事件让顿巴斯居民感到震惊，这些事件证实了亲亚努科维奇的媒体和政客以及俄罗斯领导人和俄罗斯宣传网络在2013-14年冬季煽动起来的最可怕的恐惧。“独立广场抗议者推翻了国家。他们羞辱甚至枪杀了执法人员。但没有一个人因此受到惩罚。更糟糕的是，由于他们的抗议，国家已经崩溃。亚努科维奇及其同伙也要对其政权的内乱和国家的崩溃负责。”但到了2014年春天，这些细微差别已不再重要。

独立广场枪击事件的模糊历史以及未能为受害者伸张正义的事实，使一场混合战争合法化，而这场战争自此变成了一场针对乌克兰作为一个国家的存在的全面战争。为乌克兰的存在而进行的斗争使得对独立广场枪击事件进行更复杂的解释变得更加困难。地缘政治力量将"天堂百人"变成了不断扩大的血海中的一滴小水滴，不仅没有为乌克兰带来正义和法治，反而使其2013-14年的革命似乎被抛到了一边。

文章信源：Commons

信源介绍：《Commons》社会批评杂志是一家涉及经济、政治、历史和文化题材的乌克兰左翼媒体，成立于2009年。与其他乌克兰媒体的区别在于其对社会问题的结构性原因和唯物主义观点的关注。其编辑部持有平等主义和反资本主义的观点。这就是为什么该媒体经常讨论如何改变社会，使剥削、不平等和歧视不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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