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返乡观察丨“去年拼死拼活要种地,今年再活两年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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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佳琦 | 武汉大学社会学院博士研究生
今年过年,我一如既往跟着母亲和姨妈回到姥姥姥爷家里拜年。晋北农村的住房一般有两道门,第一道门隔开了户内与户外,第二道门隔开了家内与家外,往年只要我们一进第一道门,姥姥姥爷便能听到动静,连忙打开家门迎我们进家。但今年,我们一行人已经走到了第二道门口,都不曾见到两位老人的身影,我推开门,看到姥姥在家里忙前忙后,等我走到她面前她才发现我们已经进门了。姥姥耳背已经有五六年了,但今年我感觉到她的听力尤其差,需要大声喊她才能听清,整个人也伴随听力衰退显得呆滞了一些。而姥爷正在里屋挂吊瓶,看到我们进门,高兴的同时又有些落寞,嘴上说着“不争气啊,临过年又感冒了”。
我们每年回老家,都会带一些“稀罕”食物给老人吃,不论递给姥爷什么,他都连忙摆手说自己不爱吃,如果我们硬是要给,他还会因此发脾气,这时姥姥就会说姥爷是“倔驴”。我小的时候不理解姥爷的行为,慢慢长大以后才明白,姥爷并不是不爱吃,甚至很多食物他都没有吃过,他的倔强是为了能把好东西留给其他人,对家人如此,对外人也是如此。这就是我的姥爷,他沉稳内敛,不善言谈,他的一生都在为他人着想,宁愿委屈自己也不想麻烦别人。就是这样一个处处为他人着想的老人,今年当着全家人的面说“再活两年就不活了”。说这句话的起因是母亲给姥爷一次性买了两双新鞋,姥爷觉得花钱硬让母亲退一双回去,但母亲觉得两双都合适不愿意退,姥爷便说“我穿不了那么多鞋,我再活两年就不活了,一双够穿了”。
姥爷今年七十四岁,在农村比他年长的老人并不少。姥爷和姥姥两个人一共种着两亩黄花菜,十三亩玉米,每年能收入两三万。黄花菜种植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工,尤其是在采摘环节,连续一个月每天凌晨三点开始采摘,早上九点采摘完毕,所有的黄花菜都需要人工从地里背到三轮车上,随着姥姥姥爷的年龄增长,虽然只种了两亩,但仅靠两个老人难以完成,因此每年夏天母亲、姨妈、舅舅都会参与到采摘环节中。从两三年前开始,大年初二必定会出现子女们劝两个老人不种黄花菜的一幕,但老人舍不得黄花菜的收入,硬是坚持要种,尤其是姥爷,早早买好了地膜与子女们“抗议”。而今年,只有姥姥还坚持要种,姥爷则是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
从努力谋生,到等待死亡,如此剧烈的转变在姥爷身上毫无预兆的发生了,这引发我思考,在农村中高龄老人眼中,生与死意味着什么。
生的动力:为他人而活
我记忆中的姥爷是个勤快人。姥姥家要靠炉子取暖,我记得小的时候冬天在姥姥家睡觉,为了不让炉子熄灭,凌晨时分姥爷便起来坐在炉子旁看火加炭,我每次睡眼朦胧看到地上有一个“红色的点”,那是姥爷在炉子旁抽烟,我就知道,早上起来一定还是暖烘烘的,我还记得,每年到了采摘黄花菜的季节,姥爷一定是最早起来的人,收拾好一切,坐在三轮车上点根烟,等着剩下的人出发。
我记忆中的姥爷是个有趣的长辈。姥爷有空的时候,喜欢去邻居家打麻将,两毛钱的胡姥爷一下午能赢十几二十块,基本从未输过,过年的时候,姥爷还亲自“上阵”教我们这些小孩如何记牌和出牌。
我记忆中的姥爷是个操心的父亲。还记得母亲刚考了驾照的那几年,姥爷坚决不让母亲开车来看他,只要母亲开车,他早早就在村口等着母亲来,平时话不多的他,在叮嘱母亲开车小心的事情上,总是絮絮叨叨个没完。
我记忆中的姥爷是个孝顺的儿子。祖奶奶(姥爷的母亲)有七个孩子,姥爷排行老二,祖奶奶生前由七个孩子轮养,她最喜欢待在姥爷家,姥爷心细,能够注意到祖奶奶的需要,每天想着法让姥姥做好吃的,隔几天还喊姨妈过来帮祖奶奶洗澡,祖奶奶每年轮在姥爷家的这两个月,都能吃胖个几斤。
为家庭生计,为子女幸福,为父母尽孝,姥爷的一生都在为他人而活,他人的感受是姥爷生活的动力。
等待死亡:无处安放的自我
中国人对死亡的崇敬,演绎成为日常生活中对死亡的忌讳,认为谈论死亡是不吉利的,在言语上表现为运用老了、走了、没了等代替对“死亡”的直接陈述,这一点在老一辈人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当姥爷淡然地说出“不活了”,可见他的心态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生的意义慢慢消逝,死亡不再是令人畏惧的事情,而成为等待中,且即将面对的事实。
姥爷的转变来自于对死亡的感知和对生命的无力。
首先,身体的衰败。姥爷年轻的时候得过肺结核,肺部一直有些问题,上年纪之后表现为小感冒不断,只要感冒十天半个月都好不了,这么多年姥爷早已习惯了自己身体的小毛病。去年,姥爷竟然一整个冬天都没有感冒,但就在年前几天,姥爷还是感冒了,原本要高高兴兴过年了,但自己的身体不争气,不能帮姥姥干活,还要让子女看到自己病怏怏的样子。除了身体变差,姥爷的牙口也软了,凡是硬一点的东西都吃不了。当老年人的身体开始衰败时,他们的直观感受是自己越来越不中用,总有一天会成为子女的负担,不如不活。
其次,心理的孤独。老年人年龄的增长推动家庭作出新的抉择,进入到新的阶段,有些老人被子女接进城里照顾,也有些老人被送去了养老院,还有些老人仍在拼命挣钱为了留够养老钱,家家户户的情况变得复杂起来,“不去串门”成为农村老人的共识。此外,家庭内部的情感互动也在逐渐减弱,还记得我小的时候,一放暑假就跑到姥姥家玩,但现在的孩子在教育竞争的裹挟下,寒暑假早已被补习班填满,也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到农村看望老人。社会交往和家庭互动的收缩加剧了老人内心的孤独感。
最后,责任完成后的空虚。去年秋天,祖奶奶去世了。祖奶奶生命最后的时光是在姥爷家度过的,祖奶奶去世前一晚,姥爷一整晚都没有睡觉,摸着母亲的手,直到没有温度。祖奶奶活了97岁,是村子里年龄最大的老人,祖奶奶在世时,姥爷的精神状态让我从来没有意识到姥爷已经七十多岁了,但今年回家,我明显感受到姥爷老了。姥姥喜欢吐槽姥爷,往年姥爷听见都会跟姥姥斗几句嘴,今年子女和姥姥在里屋聊天,姥爷就坐在堂屋抽烟,一言不发。送走祖奶奶后,姥爷的责任基本算是完成了,开春姥爷还是要种地,不为挣钱,只为有点事做。
老年人的生死观
在子女们看来,老年人没有大病便意味着健康长寿,但在老年人看来,生与死并不完全是生理性的概念,从生命的无意义开始,他们便开启了对死亡的感知。医疗技术和生活条件的改善使得长寿老人的比重大大增加,这些老人早已完成了自己的人生任务,在家庭中获得了生命价值的圆满体验,但生理性的寿命延长使他们不得不重新思考生命的意义。等待死亡来临是很多农村老人的真实写照,如何能让中高龄老人在家庭之外有所为、有所乐、有所寄托,延续他们生的动力,是值得进一步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