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观察 | 小伙沉迷网络空间:现实生活没有归属,网上才有同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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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姜晴|西北农林科技大学黄河流域乡村振兴研究与评估中心
我一直对精神小伙这个群体保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了解他们的存在但不愿去深入了解。然而,他们的形象已经基本上被固化为一种符号和标签,在主流文化中与之格格不入,但在互联网上却占据了一席之地。最近在我老家遇到了一个典型的精神小伙,在与他交谈中,他向我讲述了作为一个精神小伙的经历以及他背后的生活。
互联网中的“丑角”
这位精神小伙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第一件事是他对抖音、快手等应用上的视频观看量和点击量的痴迷和极度关注。他几乎在说话的同时不停地刷新页面,以查看观看量是否增加。如果有人给他点赞,他会感到非常开心,仿佛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他向我展示了自己的个人主页,里面有上千条视频,几乎都是展示他各种“才艺”的内容。最早的一条视频是他在上初中时偷偷拍摄的。最开始让他走红的是他在职高时拍摄的一段视频,他在走廊上和他人跳着“野狼disco”。他说自己会摇花手,鬼步舞,青海摇,最近还在学怎么跳“科目三”,“什么火就拍什么”,“火了才有人看,有人点赞了就能赚钱”。实际上他之前学过弹吉他,但是他从来没拍过弹吉他的视频。院子里停着他新买的摩托,他还发过几个骑在摩托上“鬼火少年”的视频,但是他说“我不会骑,就摆个样子”。原因是“不敢”,之前村里有人喝多了骑车掉进了河里,“那人跟我差不多大”。
不得不承认,在互联网上,他的热度相当高,有几个视频甚至达到了几万的播放量,上千个点赞和几百条评论。他将热度最高的那个视频长期置顶,内容是他顶着锅盖头摇花手。他告诉我:“你都可以去同城热门上看到我。”他说拍视频挣不了钱,现在都流行去直播。我曾去他的直播间旁观过。他在院子里架起支架,放着手机。通常会与一个名叫“强哥”的男人连麦,通过直播互相争吵和PK。他会喊对方“大哥”,还会呼叫观众来看直播:“刷到的老铁别走”,“来加入我的粉丝团”,“兄弟们来壮壮气势”。然后,他们开始各种比拼,比谁能做更多的后空翻。在过年期间,还会比拼喝酒:“老铁们刷个火箭,我今天非得喝趴他不可”,“我跟你说,我喝酒从来没输过”。而对方总是充满威势地回应,经常辱骂他,称他为“贱种”、“贱骨头”,以及更多令人难以听闻的脏话。然而,他每次都表现得毫不动容,甚至会用更脏的话回骂对方。后来,他告诉我:“别看这个哥天天骂人,但是这样两边刷的礼物更多。”他回忆说:“一开始没想到怎么PK,开直播也没人看。直到有一天我与他连麦,他一直在骂人,拱火,骂我这边的粉丝,我这边的人也就开始刷礼物来给我,我突然明白了过来,也开始回骂他。最后那天是我直播人气跟收礼物最多的一天。”当我问到他是否喜欢这种表演时,他沉默了一下,说:“反正现在人都喜欢这种的,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吧。”
村庄中的“异类”
“我应该是算留守儿童,住姨妈家,爸妈不管我,从小到大我就感觉跟没有人能看到我一样。”上初中的时候我住校,跟人打架,上课玩手机,也没人管我,老师给他们打电话也没人来,反正知道我学习不好,对我也不怎么在意。后来我被他们逼着去技校学电工,学校封闭不让玩手机,我无聊只能天天半夜翻墙头出去上网,也学点东西,就是特别不想当电工,毕业拿到电工证后我第一件事就是把学电工箱子扔河里去了。然后,我外出找活干,在济南进了一家公司做推销员。他们教我一进门就给人擦皮鞋,擦干净后再去推销东西。我干了一年,觉得没意思。后来,我去送外卖,拿到驾照后,还学会开货车拉货。去年的时候,我在上海,因为疫情封锁了三个月,没钱了,也不想再干活,于是回到了老家。现在,我就拍视频直播。前几天,(村里)有人想让我去合伙给人家修家电,但我没有去。等过完年再说吧......”实际上,他只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但在村子里很少有与他年龄相仿的人可以交流。“其他人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可能看我跟村里那个二傻子一样吧”。
“在村里待着太无聊了,但是又不知道能去哪儿。”他曾经在村里烫过个性发型,走遍了整个村庄,却没有人理睬他,“都没人看你一眼”。在现实世界中,他应该是孤独的,甚至有些不善言辞。但在网上他又经常跟人吵架。有一个人在他的视频下面评论他是“装疯卖傻不务正业”,他本来不屑一顾,“无所谓别人咋看”,但后来又很忿忿不平,“我一小会儿就赚几千块钱这种人也能来管我?”于是,他选择拉黑对方,不再看评论。
在村里的小孩子里面他还是很有人气,因为他电子多,也愿意给小孩子花钱,经常是他买来一大堆花炮和小孩子们一起玩,他还会在炮上面放个铁盆子,盆子被崩飞的时候一群人就会笑着迅速跑开。他还会给小孩修电动玩具车,修玩具上不亮的灯泡,在小孩那里他是很受欢迎的。但在大人那里,他很少被人提起,偶尔也是在拆迁和走亲戚的时候大家会注意到有这么一个人,但是一般都会沉默以对,或者干脆无视。村里有宴席的时候要挨家请客,但是算到他们家的时候,主事人想了一下,直接略过去,“就当他们家没这个人吧”。
他还有一个非常火的视频,模仿了网络上一种分手后将奶茶倒在头上的视频。当时他似乎还在城市里,他将一杯黏糊糊的奶茶直接倒在头上,然后扔掉杯子,扬长而去。这个视频下面有很多评论说他是“小丑”。似乎确实如此,无论身在何处,他似乎都扮演着小丑的角色,观众们抓住他的不堪进行欺凌。就像《雪国列车》中那些车厢里阶级秩序明显的乘客一样,在网络上,人们习惯于嘲笑比自己“低级”的人,进行一种荒诞的狂欢。然而,在现实生活中,他们可能不会多看一眼,或者直接将他们贴上标签。在网络时代,人们被塑造成商品,无论是符合大众审美还是所谓的“非主流”,都具有强烈的“表演”成分。尽管现在网络视频受到各种整顿,很少有低俗类型的网红出现,但是互联网下沉市场带来的巨大流量并不会轻易消失。所谓的“精神小伙”仍然层出不穷。对他们来说,网络才是他们真正的精神家园。
在网络时代中人们往往会打造和自我包装成商品,来“消费”那些“有意思”的人,人们更关注外在表现和娱乐价值,而忽视了内在品质和真实的个体特质。这可能导致人们过度追求虚荣和表面的成功,而忽略了个人的成长和内心的满足。在网络上,人们常常通过嘲笑和欺凌那些被视为“低级”的人来进行群体狂欢。这种行为可能导致对他人的伤害和社会的分化。社交媒体和网络平台塑造了一种标准化的价值观,流量为王,赚钱才是王道。人们被鼓励按照这些标准来衡量自己和他人的价值。这种标准化可能削弱了个人独特性和多样性的认可,使得人们感到压力,努力追求符合这些标准的形象和行为。而且当人们被塑造成商品时,他们的自我认同可能变得混乱。他们可能陷入对自己真实身份和品味的迷失,试图适应网络上的形象和期望。实际上在网上能够赚钱的是少数,还有无数的是被淹没的普通的青年,他们更倾向于在虚拟世界中建立社交关系,而忽视了现实世界的人际互动。这可能导致他们沉迷其中,影响了人们的情感联系和社会支持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