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路·经典重温
“百花文学奖”是国内颇具权威性与影响力的文学大奖之一,前身为百花文艺出版社品牌期刊《小说月报》“百花奖”,创始于1984年,是国内首个采用读者投票方式评选的文学奖项,每两年评选一次,被赞誉为当代文学界的“大范围民意测验”。每届评选都受到作家、评论家、编辑和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广大热心读者踊跃参与投票,新闻媒体积极报道评选结果,颁奖盛典因此成为备受瞩目的中国文坛之盛事。
本期月报君带您重温第四届百花文学奖“中篇小说奖”获奖作品——苏童《妻妾成群》。
《妻妾成群》(二)
苏童
第二天卓云到颂莲房里来时,颂莲还躺在床上。颂莲看见她掀开门帘的时候打了个莫名的冷战。她佯睡着闭上眼睛,卓云坐到床头伸手摸摸颂莲的额头说,不烫呀,大概不是生病是生气吧。颂莲眼睛虚着朝她笑了笑,你来啦。卓云就去拉颂莲的手,快起来吧,这样躺没病也孵出毛病来。颂莲说,起来又能干什么?卓云说,给我剪头发,我也剪个你这样的学生头,精神精神。
卓云坐在圆凳上,等着颂莲给她剪头发。颂莲抓起一件旧衣服给她围上,然后用梳子慢慢梳着卓云的头发。颂莲说,剪不好可别怪我,你这样好看的头发,剪起来实在是心慌。卓云说,剪不好也没关系的,这把年纪了还要什么好看。颂莲仍然一下一下地把卓云的头发梳上去又梳下来,那我就剪了。卓云说,剪呀,你怎么那样胆小?颂莲说,主要是手生,怕剪着了你。说完颂莲就剪起来。卓云的乌黑松软的头发一绺绺地掉下来,伴随着剪刀双刃的撞击声。卓云说,你不是挺麻利的吗?颂莲说,你可别夸我,一夸我的手就抖了。说着就听见卓云发出了一声尖厉刺耳的叫声,卓云的耳朵被颂莲的剪刀实实在在地剪了一下。
甚至花园里的人也听见了卓云那声可怕的尖叫,梅珊房里的人都跑过来看个究竟。她们看见卓云捂住右耳疼得直冒虚汗,颂莲拿着把剪刀站在一边,她的脸也发白了,唯有地板上是几绺黑色的头发。你怎么啦?卓云的泪已夺眶而出,她的话没说完就捂住耳朵跑到花园里去了。颂莲愣愣地站在那堆头发边上,手中的剪刀“当”地掉在地上。她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我的手发抖,我病着呢。然后她把看热闹的佣人都推出门去,你们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给二太太请医生去。
梅珊牵着飞澜的手,仍然留在房里。她微笑着对颂莲看,颂莲避开她的目光,她操起芦花帚扫着地上的头发,听见梅珊忽然咯咯笑出了声音。颂莲说,你笑什么?梅珊眨了眨眼睛,我要是恨谁也会把她的耳朵剪掉,全部剪掉,一点不剩。颂莲沉下了脸,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是有意的吗?梅珊又嘻笑了一声说,那只有天知道啦。
颂莲没再理睬梅珊,她兀自躺到床上去,用被子把头蒙住,她听见自己的心怦然狂跳。她不知道自己的心对那一剪刀负不负责任,反正谁都应该相信,她是无意的。这时候她听见梅珊隔着被子对她说话,梅珊说,卓云是慈善面孔蝎子心,她的心眼儿点子比谁都多。梅珊又说,我自知不是她对手,没准儿你能跟她斗一斗,这一点我头一次看见你就猜到了。颂莲在被子里动弹了一下,听见梅珊出乎意料地打开了话匣子。梅珊说你想知道我和她生孩子的事情吗?梅珊说,我跟卓云差不多一起怀孕的,我三个月的时候她差人在我的煎药里放了泻胎药,结果我命大胎儿没掉下来。后来我们差不多同时临盆,她又想先生孩子,就花很多钱打外国催产针,把阴道都撑破了。结果还是我命大,我先生了飞澜,是个男的。她竹篮打水一场空,生了忆容,不过是个小贱货,还比飞澜晚了三个钟头呢。
天已寒秋,女人们都纷纷换上了秋衣,树叶也纷纷在清晨和深夜飘落在地,枯黄的一片覆盖了花园。几个女佣蹲在一起烧树叶,一股焦烟味弥漫开来,颂莲的窗口砰地打开,女佣们看见颂莲的脸因愤怒而涨得绯红。她抓着一把木梳在窗台上敲着,谁让你们烧树叶的?好好的树叶烧得那么难闻。女佣们便收起了笤帚、箩筐,一个胆大的女佣说,这么多的树叶,不烧怎么弄?颂莲就把木梳从窗里砸到她的身上,颂莲喊,不准烧就是不准烧!然后她砰地关上了窗子。
四太太的脾气越来越大了。女佣们这么告诉毓如。她不让我们烧树叶,她的脾气怎么越来越大了?毓如把女佣呵斥了一通,不准嚼舌头,轮不到你们来搬弄是非。毓如心里却很气,以往花园里的树叶每年都要烧几次的,难道来了个颂莲就要破这个规矩不成?女佣在一边垂手而立,说,那么树叶不烧了?毓如说,谁说不烧的?你们给我去烧,别理她好了。
女佣再去烧树叶,颂莲就没有露面,只是人去灰烬的时候见颂莲走出南厢房。她还穿着夏天的裙子,女佣说她怎么不冷,外面的风这么大。颂莲站在一堆黑灰那里,呆呆地看了会儿,然后就去中院吃饭了。颂莲的裙摆在冷风中飘来飘去,就像一只白色蝴蝶。
颂莲坐在饭桌上,看他们吃。颂莲始终不动筷子。她的脸色冷静而沉郁,抱紧双臂,一副不可侵犯的样子。那天恰逢陈佐千外出,也是府中闹事的时机。飞浦说,咦,你怎么不吃?颂莲说,我已经饱了。飞浦说,你吃过了?颂莲鼻孔里哼了一声,我闻焦煳味已经闻饱了。飞浦摸不着头脑,朝他母亲看。毓如的脸就变了,她对飞浦说,你吃你的饭,管那么多呢。然后她放高嗓门,注视着颂莲,四太太,我倒是听你说说,你说那么多树叶堆在地上怎么弄?颂莲说,我不知道,我有什么资格料理家事?毓如说,年年秋天要烧树叶,从来没什么别扭,怎么你就比别人娇贵?那点烟味就受不了。颂莲说,树叶自己会烂掉的,用得着去烧吗?树叶又不是人。毓如说,你这是什么意思,莫名其妙的。颂莲说,我没什么意思,我还有一点不明白的,为什么要把树叶扫到后院来烧,谁喜欢闻那烟味就在谁那儿烧好了。毓如便听不下去了,她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你也不拿个镜子照照,你颂莲在陈家算什么东西?好像谁亏待了你似的。颂莲站起来,目光矜持地停留在毓如蜡黄又有点浮肿的脸上。说对了,我算个什么东西?颂莲轻轻地像在自言自语,她微笑着转过身离开,再回头时已经泪光盈盈,她说,天知道你们又算什么东西?
整整一个下午,颂莲把自己关在室内,连雁儿端茶时也不给开门。颂莲独坐窗前,看见梳妆台上的那瓶大丽菊已枯萎得发黑,她把那束菊花拿出来想扔掉,但她不知道往哪里扔,窗户紧闭着不再打开。颂莲抱着花在房间里踱着,她想来想去结果打开衣橱,把花放了进去。外面秋风又起,是很冷的风,把黑暗一点点往花园里吹。她听见有人敲门。她以为是雁儿又端茶来,就敲了一下门背,烦死了,我不要喝茶。外面的人说,是我,我是飞浦。
颂莲想不到飞浦会来。她把门打开,倚门而立。你来干什么?飞浦的头发让风吹得很凌乱,他抿着头发,有点局促地笑了笑说,他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颂莲嘘了一声,谁生病啊,要死就死了,生病多磨人。飞浦径直坐到沙发上去,他环顾着房间,突然说,我以为你房间里有好多书。颂莲摊开双手,一本也没有,书现在对我没用了。颂莲仍然站着,她说,你也是来教训我的吗?飞浦摇着头,说,怎么会?我见这些事头疼。颂莲说,那么你是来打圆场的?我看不需要,我这样的人让谁骂一顿也是应该的。飞浦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母亲其实也没什么坏心,她天性就是固执呆板,你别跟她斗气,不值得。颂莲在房间里来回走着,突然笑起来,其实我也没想跟大太太斗气,真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你觉得我可笑吗?飞浦又摇头,他咳嗽了一声,慢吞吞地说,人都一样,不知道自己的喜怒哀乐是怎么回事。
他们的谈话很自然地引到那支箫上去。我原来也有一支箫,颂莲说,可惜,可惜弄丢了。那么你也会吹箫啦?飞浦高兴地问。颂莲说,我不会,还没来得及学就丢了。飞浦说,我介绍个朋友教你怎么样?我就是跟他学的。颂莲笑着,不置可否的样子。这时候雁儿端着两碗红枣银耳羹进来,先送到飞浦手上。颂莲在一边说,你看这丫头对你多忠心,不用关照自己就做好点心了。雁儿的脸羞得通红,把另外一碗往桌上一放就逃出去了。颂莲说,雁儿别走呀,大少爷有话跟你说。说着颂莲捂着嘴扑哧一笑。飞浦也笑,他用银勺搅着碗里的点心,说,你对她也太厉害了。颂莲说,你以为她是盏省油灯?这丫头心贱,我这儿来了人,她哪回不在门外偷听?也不知道她害的什么糊涂心思。飞浦察觉到颂莲的不快,赶紧换了话题,他说,我从小就好吃甜食,像这红枣银耳羹什么的,真是不好意思,朋友们都说,女人才喜欢吃甜食。颂莲的神色却依旧黯然,她开始摩挲自己的指甲玩,那指甲留得细长,涂了凤仙花汁,看上去像一些粉红的鳞片。喂,你在听我讲吗?飞浦说。颂莲说,听着呢,你说女人喜欢吃甜食,男人喜欢吃咸的。飞浦笑着摇摇头,站起身告辞。临走他对颂莲说,你这人有意思,我猜不透你的心。颂莲说,你也一样,我也猜不透你的心。
十二月初七陈府门口挂起了灯笼,这天陈佐千过五十大寿。从早晨起前来祝寿的亲朋好友在陈家花园穿梭不息。陈佐千穿着飞浦赠送的一套黑色礼服在客厅里接待客人,毓如、卓云、梅珊、颂莲和孩子们则簇拥着陈佐千,与来去宾客寒暄。正热闹的时候,猛听见一声脆响,人们都朝一个地方看,看见一只半人高的花瓶已经碎伏在地。
原来是飞澜和忆容在那儿追闹,把花瓶从长几上碰翻了。两个孩子站在那儿面面相觑,知道闯了祸。飞澜先从骇怕中惊醒,指着忆容说,是她撞翻的,不关我的事。忆容也连忙把手指到飞澜鼻子上,你追我,是你撞翻的。这时候陈佐千的脸已经幡然变色,但碍于宾客在场的缘故,没有发作。毓如走过来,轻声地然而又是浊重地嘀咕着,孽种,孽种。她把飞澜和忆容拽到外面,一人掴了一巴掌,晦气,晦气。毓如又推了飞澜一把,给我滚远点。飞澜便滚到地上哭叫起来,飞澜的嗓门又尖又亮,传到客厅里。梅珊先就奔了出来,她把飞澜抱住,睃了毓如一眼,说,打得好,打得好,反正早就看不顺眼,能打一下是一下!毓如说,你这算什么话?孩子闯了祸,你不教训一句倒还护着他?梅珊把飞澜往毓如面前推,说,那好,就交给你教训吧,你打呀,往死里打,打死了你心里会舒坦一些。这时卓云和颂莲也跑了出来。卓云拉过忆容,在她头上拍了一下,我的小祖奶奶,你怎么尽给我添乱呢?你说,到底谁打的花瓶?忆容哭起来,不是我,我说了不是我,是飞澜撞翻了桌子。卓云说,不准哭,既然不是你你哭什么?老爷的喜日都给你们冲乱了。梅珊在一边冷笑了一声,说,三小姐小小年纪怎么撒谎不打愣?我在一边看得清清楚楚,是你的胳膊把花瓶带翻的。四个女人一时无话可说,唯有飞澜仍然一声声哭号着。颂莲在一边看了一会儿,说,犯不着这样,不就是一只花瓶吗?碎了就碎了,能有什么事?毓如白了颂莲一眼,你说得轻巧,这是一只瓶子的事吗?老爷凡事喜欢图吉利,碰上你们这些人没心没肝的,好端端的陈家迟早要败在你们手里。颂莲说,咦,怎么又是我的错了?算我胡说好了,其实谁想管你们的事?颂莲一扭身离开了是非之地,她往后花园去,路上碰到飞浦和他的一班朋友,飞浦问,你怎么走了?颂莲摸摸自己的额头,说,我头疼,我见了热闹场面头就疼。
颂莲真的头疼起来,她想喝水,但水瓶全是空的,雁儿在客厅帮忙,趁势就把这里的事情撂下了。颂莲骂了一声小贱货,自己开了炉门烧水。她进了陈家还是头一次干这种家务活,有点笨手拙脚的。在厨房里站了一会儿,她又走到门廊上,看见后花园此时寂静无比,人都热闹去了,留下一些孤寂,它们在枯枝残叶上一点点滴落,浸入颂莲的心。她又看见那架凋零的紫藤,在风中发出凄迷的絮语,而那口井仍然向她隐晦地呼唤着。颂莲捂住胸口,她觉得她在虚无中听见了某种启迪的声音。
颂莲朝井边走去,她的身体无比轻盈,好像在梦中行路一般。有一股植物腐烂的气息弥漫井台四周,颂莲从地上捡起一片紫藤叶子细看了看,把它扔进井里。她看见叶子像一片饰物浮在幽蓝的死水之上,把她的浮影遮盖了一块,她竟然看不见自己的眼睛。颂莲绕着井台转了一圈,始终找不到一个角度看见自己,她觉得这很奇怪,一片紫藤叶子,她想,怎么会?正午的阳光在枯井中慢慢地跳跃,幻变成一点点白光,颂莲突然被一个可怕的想象攫住,一只手,有一只手托住紫藤叶遮盖了她的眼睛,这样想着她似乎就真切地看见一只苍白的湿漉漉的手,它从深不可测的井底升起来,遮盖她的眼睛。颂莲惊恐地喊出了声音,手,手。她想返身逃走,但整个身体好像被牢牢地吸附在井台上,欲罢不能。颂莲觉得她像一株被风折断的花,无力地俯下身子,凝视井中。在又一阵的晕眩中她看见井水倏然翻腾喧响,一个模糊的声音自遥远的地方切入耳膜:颂莲,你下来。颂莲,你下来。
卓云来找颂莲的时候,颂莲一个人坐在门廊上,手里抱着梅珊养的波斯猫。卓云说,你怎么在这儿?开午宴了。颂莲说,我头晕得厉害,不想去。卓云说,那怎么行?有病也得去呀,场面上的事情,老爷再三吩咐你回去。颂莲说,我真的不想去,难受得快死了,你们就让我清静一会儿吧。卓云笑了笑,说,是不是跟毓如生气呀?没有,我没精神跟谁生气,颂莲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她把怀里的猫往地上一扔,说,我想睡一会儿。卓云仍然赔着笑脸,那你就去睡吧,我回去告诉老爷就是了。
这一天颂莲昏昏沉沉地睡着,睡着也看见那口井,井中那片紫藤叶,她浑身沁出一身冷汗。谁知道那口井是什么?那片紫藤叶是什么?她颂莲又是什么?后来她懒懒地起来,对着镜子梳洗了一番。她看见自己的面容就像那片枯叶一样憔悴,毫无生气。她对镜子里的女人很陌生。她不喜欢那样的女人。颂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时候她想起了陈佐千和生日这些概念,心里对自己的行为不免后悔起来。她自责地想我怎么一味地耍起小性子来了,她深知这对她的生活是有害无益的,于是她连忙打开了衣橱门,从里面取出一条水灰色的羊毛围巾,这是她早就为陈佐千的生日准备好的礼物。
晚宴上全部是陈家自己人了。颂莲进饭厅的时候看见他们都已落座。他们不等我就开桌了。颂莲这样想着走到自己的座位前,飞浦在对面招呼说,你好了?颂莲点点头,她偷窥陈佐千的脸色,陈佐千脸色铁板阴沉,颂莲的心就莫名地跳了一下,她拿着那条羊毛围巾送到他面前,老爷,这是我的微薄之礼。陈佐千嗯了一声,手往边上的圆桌一指,放那边吧。颂莲抓着围巾走过去,看见桌上堆满了家人送的寿礼。一只金戒指,一件狐皮大衣,一只瑞士手表,都用红缎带扎着。颂莲的心又一次咯噔了一下,她觉得脸上一阵燥热。重新落座,她听见毓如在一边说,既是寿礼,怎么也不知道扎条红缎带?颂莲装作没听见,她觉得毓如的挑剔实在可恶,但是整整一天她确实神思恍惚,心不在焉。她知道自己已经惹恼了陈佐千,这是她唯一不想干的事情。颂莲竭力想着补救的办法,她应该让他们看到她在老爷面前的特殊地位,她不能做出卑贱的样子,于是颂莲突然对着陈佐千莞尔一笑,她说,老爷,今天是你的吉辰良日,我积蓄不多,送不出金戒指狐皮大衣,我再补送老爷一份礼吧。说着颂莲站起身走到陈佐千跟前,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又亲了一下。桌上的人都呆住了,望着陈佐千。陈佐千的脸涨得通红,他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什么,终于把颂莲一把推开,厉声道,众人面前你放尊重一点。
陈佐千这一手其实自然,但颂莲却始料不及,她站在那里,睁着茫然而惊惶的眼睛盯着陈佐千,好一会儿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捂住了脸,不让他们看见扑簌簌涌出来的眼泪。她一边往外走一边低低地碎帛似的哭泣,桌上的人听见颂莲在说,我做错了什么,我又做错了什么?
即使站在一边的女仆也目睹了发生在寿宴上的风波,他们敏感地意识到这将是颂莲在陈府生活的一大转折。到了夜里,两个女仆去门口摘走寿日灯笼,一个说,你猜老爷今天夜里去谁那儿?另一个想了会儿说,猜不出来,这种事还不是凭他的兴致来,谁能猜得到?
两个女人面对面坐着,梅珊和颂莲。梅珊是精心打扮过的,画了眉毛,涂了嫣丽的美人牌口红,一件华贵的裘皮大衣搭在膝上,而颂莲是懒懒的刚刚起床的样子,手指上夹着一支烟,虚着眼睛慢慢地吸。奇怪的是两个人都不说话,听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响,颂莲和梅珊各怀心事,好像两棵树面对面地各怀心事,这在历史上也是常见的。
梅珊说,我发现你这两天脾气坏了,是不是身上来了?
颂莲说,这跟那个有什么联系,我那个不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又去了。
梅珊说,聪明女人这事却糊涂,这个月还没来?别是怀上了吧?
颂莲说,没有没有,哪有这事?
梅珊说,你照理应该有了,陈佐千这方面挺有能耐的,晚上你把小腰儿垫高一点,真的,不诓你。
颂莲说,梅珊你嘴上真是没栅栏,亏你说得出口。梅珊说,不就这么回事,有什么可瞒瞒藏藏的,你要是不给陈家添个人丁,苦日子就在后面了。我们这样的人都一回事。
颂莲说,陈佐千这一阵子根本就没上我这里来,随便吧,我无所谓的。
梅珊说,你是没到那个火候,我就不,我跟他直说了,他只要超过五天不上我那里,我就找个伴。我没法过活寡日子。他在我那儿最辛苦,他对我又怕又恨又想要,我可不怕他。
颂莲说,说这事多无聊,反正我都无所谓的。
梅珊说,别担心陈佐千把你冷落了,他还会来你这儿的,你比我们都年轻,又水灵,又有文化,他要是抛下你去找毓如和卓云才是傻瓜呢,她们的腰快赶上水桶那样粗啦。再说当众亲他一下又怎么样呢?
颂莲说,你这人真讨厌,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自己。
梅珊说,别去想那事了,没什么,他就是有点假正经,要是在床上,别说亲一下脸,就是亲他那儿他也乐意。
颂莲说,你别说了,真让人恶心。
梅珊说,那么你跟我上玫瑰戏院去吧,程砚秋来了,演《荒山泪》,怎么样,去散散心吧?
颂莲说,我不去,我不想出门,这心就那么一块,怎么样都是那么一块,散散心又能怎么样?
梅珊说,你就不能陪陪我,我可是陪你说了这么多话。
颂莲说,让我陪你有什么趣呢,你去找陈佐千陪你,他要是没工夫你就找那个医生嘛。
梅珊愣了一下,她的脸立刻挂下来了。梅珊抓起裘皮大衣和围脖起身,她逼近颂莲朝她盯了一眼,一扬手把颂莲嘴里衔着的香烟打在地上,又用脚蹍了一下。梅珊厉声说,这可不是玩笑话,你要是跟别人胡说,我就把你的嘴撕烂了。我不怕你们,我谁也不怕,谁想害我都是痴心妄想!
飞浦果然领了一个朋友来见颂莲,说是给她请的吹箫老师。颂莲反而手足无措起来,她原先并没把学箫的事情当真。定睛看那个老师,一个皮肤白皙留平头的年轻男子,像学生又不像学生,举手投足有点腼腆拘谨,通报了名字,原来是此地丝绸大王顾家的三公子。颂莲从窗子里看见他们过来,手拉手的。颂莲觉得两个男子手拉手地走路,有一种新鲜而古怪的感觉。
看你们两个多要好,颂莲抿着嘴笑道,我还没见过两个大男人手拉手走路呢。飞浦的样子有点窘,他说,我们从小就认识,在一个学堂念的书。再看顾家少爷,更是脸红红的。颂莲想这位老师有点意思,动辄脸红的男人不知是什么样的男人。颂莲说,我长这么大,就没交上一个好朋友。飞浦说,这也不奇怪,你看上去孤傲,不太容易接近吧。颂莲说,冤枉了,我其实是孤而不傲,要傲总得有点资本吧。我有什么资本傲呢?
飞浦从一个黑绸箫袋里抽出那支箫,说,这支送你吧,本来也是顾少爷给我的,借花献佛啦。颂莲接过箫来看了看顾少爷,顾少爷颔首而笑。颂莲把箫放在唇边,胡乱吹了一个音,说,就怕我笨,学不会。顾少爷说,吹箫很简单的,只要用心,没有学不会的道理。颂莲说,就怕我用不上那份心,我这人的心像沙子一样散的,收不起来。顾少爷又笑了,那就困难了,我只管你的箫,管不了你的心。飞浦坐下来,看看颂莲,又看看顾少爷,目光中闪烁着他特有的温情。
箫有七孔,一个孔是一份情调,缀起来就特别优美,也特别感伤,吹箫人就需要这两种感情。顾少爷很含蓄地看着颂莲说,这两种感情你都有吗?颂莲想了想说,恐怕只有后一种。顾少爷说有也就不错了,感伤也是一份情调,就怕空,就怕你心里什么也没有,那就吹不好箫了。颂莲说,顾少爷先吹一曲吧,让我听听箫里有什么。顾少爷也不推辞,拿起箫便吹。颂莲听见一丝轻婉柔美的箫声流出来,如泣如诉的。飞浦坐在沙发上闭起了眼睛,说,这是《秋怨曲》。
毓如的丫鬟福子就是这时候来敲窗的,福子尖声喊着飞浦,大少爷,太太让你去客厅见客呢。飞浦说,谁来了?福子说,我不知道,太太让你快去。飞浦皱了皱眉头说,叫客人上这儿来找我。福子仍然敲着窗,喊,太太一定要你去,你不去她要骂死我的。飞浦轻轻骂了一声,讨厌。他无可奈何地站起来,又骂,什么客人?见鬼。顾少爷持箫看着飞浦,疑疑惑惑地问,那这箫还教不教?飞浦挥挥手说,教呀,你在这儿,我去看看就是了。
剩下颂莲和顾少爷坐在房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颂莲突然微笑了一声说,撒谎。顾少爷一惊,你说谁撒谎?颂莲也醒过神来,不是说你,说她,你不懂的。顾少爷有点坐立不安,颂莲发现他的脸又开始红了,她心里又好笑,大户人家的少爷也有这样薄脸皮的,爱脸红无论如何也算是条优点。颂莲就带有怜悯地看着顾少爷,颂莲说,你接着吹呀,还没完呢。顾少爷低头看看手里的箫,把它塞回黑绸箫袋里,低声说,完了,这下没情调了,曲子也就吹完了。好曲就怕败兴,你懂吗?飞浦一走箫就吹不好了。
顾少爷很快就起身告辞了。颂莲送他到花园里,心里忽然对他充满感激之情,又不宜表露,她就停步按了按胸口,屈膝道了个万福。顾少爷说,什么时候再学箫?颂莲摇了摇头,不知道。顾少爷想了想说,看飞浦安排吧,又说,飞浦对你很好,他常在朋友面前夸你。颂莲叹了口气,他对我好有什么用?这世界上根本就没人可以依靠。
颂莲刚回到屋里,卓云就风风火火闯进来,说飞浦和大太太吵起来了。颂莲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就冷笑道,我就猜到是这么回事。卓云说,你去劝劝吧。颂莲说,我去劝算什么?人家是母子,随便怎么吵,我去劝算什么呢?卓云说,你难道不知道他们吵架是为你?颂莲说,咦,这就更奇怪了,我跟他们井水不犯河水,干吗要把我缠进去?卓云斜睨着颂莲,你也别装糊涂了,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吵。颂莲的声音不禁尖厉起来,我知道什么?我就知道她容不得谁对我好,她把我看成什么人了?难道我还能跟她儿子有什么吗?颂莲说着眼里又沁出泪花,真无聊,真可恶。她说,怎么这样无聊?卓云的嘴里正嗑着瓜子,这会儿她把手里的瓜子壳塞给一边站着的雁儿,卓云笑着推颂莲一把,你也别发火,身正不怕影子斜,无事不怕鬼敲门,怕什么呀?颂莲说,让你这么一说,我倒好像真有什么怕的了。你爱劝架你去劝好了,我懒得去。卓云说,颂莲你这人心够狠的,我是真见识了。颂莲说,你太抬举我了,谁的心也不能掏出来看,谁心狠谁自己最清楚。
第二天颂莲在花园里遇到飞浦。飞浦无精打采地走着,一路走一路玩着一只打火机。飞浦装作没有看见颂莲,但颂莲故意高声地喊住了他。颂莲一如既往地跟他站着说话。她问,昨天来的什么客人?害得我箫也没学成。飞浦苦笑了一声,别装糊涂了,今天满园子都在传我跟太太吵架的事。颂莲又问,你们吵什么呢?飞浦摇摇头,一下一下地把打火机打出火来,又吹熄了,他朝四周潦草地看了看,说,待在家里时间一长就令人生厌,我想出去跑了,还是在外面好,又自由,又快活。颂莲说,我懂了,闹了半天,你还是怕她。飞浦说,不是怕她,是怕烦,怕女人,女人真是可怕。颂莲说,你怕女人?那你怎么不怕我?飞浦说,对你也有点怕,不过好多了,你跟她们不一样,所以我喜欢去你那儿。
后来颂莲老想起飞浦漫不经心说的那句话,你跟她们不一样。颂莲觉得飞浦给了她一种起码的安慰,就像若有若无的冬日阳光,带着些许暖意。
以后飞浦就极少到颂莲房里来了,他在生意上好像也做得不顺当,总是闷闷不乐的样子。颂莲只有在饭桌上才能看到他,有时候眼前就浮现出梅珊和医生的腿在麻将桌下做的动作,她忍不住地偷偷朝桌下看,看她自己的腿,会不会朝那面伸过去。想到这件事她心里又害怕又激动。
这天飞浦突然来了,站在那儿搓着手,眼睛看着自己的脚。颂莲见他半天不开口,扑哧笑了,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怎么不说话?飞浦说,我要出远门了。颂莲说,你不是经常出远门的吗?飞浦说,这回是去云南,做一笔烟草生意。颂莲说,那有什么,只要不是鸦片生意就行。飞浦说,昨天有个高僧给我算卦,说我此行凶多吉少。本来我从不相信这一套,但这回我好像有点相信了。颂莲说,既然相信就别去,听说那里土匪特别多,割人肉吃。飞浦说,不去不行,一是我想出门,二是为了进账,陈家老这样下去会坐吃山空。老爷现在有点糊涂,我不管谁管?颂莲说,你说得在理,那就去吧,大男人整天窝在家里也不成体统。飞浦搔着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我要是去了回不来,你会不会哭?颂莲就连忙去捂他的嘴,别自己咒自己。飞浦抓住颂莲的手,翻过来,又翻过去研究,说,我怎么不会看手纹呢?什么名堂也看不出来。也许你命硬,把什么都藏起来了。颂莲抽出了手,说,别闹,让雁儿看见了会乱嚼舌头。飞浦说,她敢,我把她的舌头割了熬汤喝。
颂莲在门廊上跟飞浦说拜拜,看见顾少爷在花园里转悠。颂莲问飞浦,他怎么在外面?飞浦笑笑说,他也怕女人,跟我一样的。又说,他跟我一起去云南。颂莲做了个鬼脸,你们两个倒像夫妻了,形影不离的。飞浦说,你好像有点嫉妒了,你要想去云南我就把你也带上,你去不去?颂莲说,我倒是想去,就是行不通。飞浦说,怎么行不通?颂莲搡了他一把,别装傻,你知道为什么行不通。快走吧,走吧。她看见飞浦跟顾少爷从月牙门里走出去,消失了。她说不清自己对这次告别的感觉是什么,无所谓或者怅怅然的,但有一点她心里明白,飞浦一走她在陈家就更加孤独了。
陈佐千来的时候颂莲正在抽烟。她回头看见他时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把烟掐灭。她记得陈佐千说过讨厌女人抽烟。陈佐千脱下帽子和外套,等着颂莲过去把它们挂到衣架上去。颂莲迟迟疑疑地走过去,说,老爷好久没来了。陈佐千说,你怎么抽起烟来了?女人一抽烟就没有女人味了。颂莲把他的外套挂好,把帽子往自己头上一扣,嬉笑着说,这样就更没有女人味了,是吗?陈佐千就把帽子从她头上捞过来,自己挂到衣架上,他说,颂莲你太调皮了。你调皮起来太过分,也不怪人家说你。颂莲立刻说,说什么?谁说我?到底是人家还是你自己,人家乱嚼舌头我才不在乎,要是老爷你也容不下我,那我只有一死干净了。陈佐千皱了下眉头说,好了好了,你们怎么都一样,说着说着就是死,好像日子过得多凄惨似的,我最不喜欢这一套。颂莲就去摇陈佐千的肩膀,既不喜欢,以后不说死就是了,其实好端端的谁说这些,都是伤心话。陈佐千把她搂过来坐到他腿上,那天的事你伤心了?主要是我情绪不好,那天从早到晚我心里乱极了,也不知道为什么,男人过五十岁生日大概都高兴不起来。颂莲说,哪天的事呀?我都忘了。陈佐千笑起来,在她腰上掐了一把,说,哪天的事?我也忘了。
隔了几天不在一起,颂莲突然觉得陈佐千的身体很陌生,而且有一股薄荷油的味道,她猜到陈佐千这几天是在毓如那里的,只有毓如喜欢搽薄荷油。颂莲从床边摸出一瓶香水,朝陈佐千身上细细地洒过了,然后又往自己身上洒了一些。陈佐千说,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套?颂莲说,我不让你身上有她们的气味。陈佐千踢了踢被子,说,你还挺霸道。颂莲说了一声,想霸道也霸道不起呀,忽然又问,飞浦怎么去云南了?陈佐千说,说是去做一笔烟草生意,我随他去。颂莲又说,他跟那个顾少爷怎么那样好?陈佐千笑了一声,说,那有什么奇怪的,男人与男人之间有些事你不懂的。颂莲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她摸着陈佐千精瘦的身体,脑子里倏而浮现出一个秘不告人的念头。她想,飞浦躺在被子里会是什么样子?
作为一个具有了性经验的女人,颂莲是忘不了这特殊的一次的。陈佐千已经汗流浃背了,却还是徒劳。她敏锐地发现了陈佐千眼睛里深深的恐惧和迷乱。这是怎么啦?她听见他的声音变得软弱胆怯起来。颂莲的手指像水一样地在他身上流着,她感觉到手下的那个身体像经过了爆裂终于松弛下去,离她越来越远。她明白在陈佐千身上发生了某种悲剧,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情,不知是喜是悲,她觉得自己很茫然。她摸了下陈佐千的脸说,你是太累了,先睡一会儿吧。陈佐千摇着头说,不是不是,我不相信。颂莲说,那怎么办呢?陈佐千犹豫了一会儿,说,有个办法可能行,就是不知道你肯不肯?颂莲说,只要你高兴,我没有不肯的道理,陈佐千的脸贴过去,咬着颂莲的耳朵,他先说了一句话,颂莲没听懂,他又说一遍,颂莲这回听懂了,她无言以对,脸羞得极红。她翻了个身,看着黑暗中的某个地方,忽然说了一句,那我不成了一条狗了吗?陈佐千说,我不强迫你,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颂莲还是不语,她的身体像猫一样蜷起来,然后陈佐千就听见了一阵低低的啜泣,陈佐千说,不愿意就不愿意,也用不到哭呀。没想到颂莲的啜泣越来越响,她蒙住脸放声哭起来。陈佐千听了一会儿,说,你再哭我走了。颂莲依然哭泣,陈佐千就掀了被子跳下床,他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没见过你这种女人,做了婊子还立什么贞节牌坊?
陈佐千拂袖而去。颂莲从床上坐起来,面对黑暗哭了很长时间,她看见月光从窗帘缝隙间投到地上,冷冷的一片,很白很淡的月光。她听见自己的哭声还萦绕在她的耳边,没有消逝,而外面的花园里一片死寂。这时候她想起陈佐千临走说的那句话,浑身便颤得很厉害,她猛地拍了一下被子,对着黑暗的房间喊,谁是婊子,你们才是婊子。
……(未完待续)
苏童,男,1963年生,江苏苏州人。1984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1983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著有长篇小说《米》《我的帝王生涯》《城北地带》《碧奴》《黄雀记》等。曾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第五届鲁迅文学奖,《小说月报》第四、十、十一、十二、十四届百花奖,第十六、十七、十八届百花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