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方涛 通讯员 段松艳
“像我这个年纪的杭州人，小时候去新华书店，肯定是来这里，因为这里是当时杭州唯一的一家新华书店。”
1月21日，解放路新华书店重新开业后的第一个周日，作家王旭烽携作品《茶人四部曲》与观众面对面，聊聊创作背后的那些事儿。烫着齐耳卷发，披条蓝白纹理围巾的王旭烽一上台，先朝观众深鞠一躬，顺势落座，俨然茶人规矩。
王旭烽
没有对谈嘉宾，一把椅，一张桌，一个人，一支话筒，不拿腔，不端着，如同话家常一般，先从眼前的事物讲起。“我记得我的第一部中短篇小说集就是在这里售销的，在楼下的橱窗里。”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王旭烽是大学历史系一名大学生，心中已揣着写作冲动。一位老三届生校友带她来解放路新华书店库房挑书。“第一次看见那么多书，有的堆在书架上，有的堆在地上，有的架得高过人头。我一下子被吓垮了。”她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你不过是古往今来那么多人当中一个做着文学梦的尘埃式人粒，你有必要做这种梦吗？就算写出来了，不也是堆在地上，夹在书缝，最后卖到废品站去，谁理你呢？
王旭烽的作家梦，便从这样一种绝望感开始。
如同王旭烽这个名字一样略显“矛盾”——许多人第一次听到，便觉得该名字有一股阳刚之气，应该是个男生。见到本人，却是个身材娇小、聊天有趣的江南女子——绝望感的另一面是极具反差感的执念，“当你被那多么书吓到的时候，反过来又会促使你换个角度行动，不可能是一码事，亲历一遍如何不可能，是另一回事。”
在这道温柔有力的声音的指引下，底下的观众似乎变身为老街坊，坐在家门口，和邻家阿嬷一起重返旧日时光。
杭州是水上飘来的一只船
王旭烽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
怀揣着文艺梦的她，最早的理想是报考音乐学院，但因手指不能拉开到一个九度，弹钢琴先天条件不足，最后放弃，第一志愿自然便成了中文系，结果由于考试过于紧张，作文看错题目，被中文系刷了，因祸得福阴差阳错地进了历史系。毕业后先到浙江工人报做记者，后调至中国茶叶博物馆。
“那时我心里根本看不上茶，同事和我提到茶界时，我心里还暗想，这世上有文学界，书法界，艺术界，怎么现在竟然连茶也有界了！”半年之后，她便为自己的无知羞愧，“当我开始了解茶的历史，认识茶界的泰斗们，逐渐进入那扇绿色大门，进入圣殿，我才认知到，世界上存在着一个伟大的‘茶界’。”
王旭烽出生于浙江平湖，从小在杭州长大。大学毕业后，她陆续创作了部分短篇、中篇和纪实小说作品。随着写作技艺日趋成熟，她生出一个隐秘的宏愿：书写一座纸上的杭州。
“茶人四部曲” 王旭烽著 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上世纪九十年代，茶和写作，在她的生命相交，一个世代经营忘忧茶庄的杭氏家族也开始在她笔下诞生。从1990年开始动笔，到1999年底改定，十年间，《南方有嘉木》《不夜之侯》《筑草为城》相继问世。
杭氏家族的“杭”从哪里来？王旭烽娓娓道来，《诗·卫风·河广》篇，即有“一苇杭之”之说，意思是以芦苇化舟渡河彼岸。汉代许慎《说文》也提到：“杭者，方舟也，”即两艘船并在一起。还有一个说法，今天的余杭，原来叫“禹杭”，是说大禹联舟为桥，上岸登陆。直至隋王朝建立，于公元589年，“杭州”之名第一次出现。
“杭州是水上飘来的一只船，喝茶的人也是离不开水的。”王旭烽点明小说中杭氏家族六代人的质地，都有水的品性。“此水，乃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水’，也是上善若‘水’的‘水’，是杭氏家族的整体精神和品格。”
一笔文债
《望江南》之前，由《南方有嘉木》《不夜之侯》《筑草为城》组成的“茶人三部曲”，在历史脉络上并不完整。《不夜之侯》写至1945年抗战胜利后收尾，《筑草为城》没有接上，而是直接从1965年开始写起。
中间空了一段建国前后的历史。
按王旭烽的说法，由于身边很多人是这段历史的亲历者，反而不好下笔，怕与历史有误。“写来写去写不出来，干脆先跳过去。”
进入二十一世纪，王旭烽入选国家首批“四个一批”人才。此后有关方面预支经费给这些人才，要求在各自领域内，创作一部作品，时限三年。王旭烽想到“茶人”系列留有的空白，便打算以此为契机，着手创作《望江南》。其时她已经在浙江农林大学出任教授、院长和茶文化学科带头人，不再是专业作家，还得负责大量教学、学术工作、故写作过程不顺。前后两次都是写了大约十万字后，又全部推翻，从头开始。
按计划三年就要交稿，王旭烽写了五年，还是没有写完。有一次，她压力实在太大，和另一位入选作家聊起此事，两人双双感叹：能不能把经费还回去，别让我写了！
王旭烽为读者签名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进度很慢。王旭烽很焦急，倒是浙江文艺出版社的相关人员表示：“作品不是催出来的，你就慢慢写，我们等你。”
“原来我自读‘茶人三部曲’，觉着自己写得够可以；后来我再读，觉得怎么写得那么差。”王旭烽说，在这种对自己很不满意的状态下，她用八年时间写出《望江南》。“写完后，我根本没精力去关注反响如何，长叹一口气，只觉得终于把欠债还上了。”
她自我解析，认为对自己越来越不满意的实质，其实是自己更加自信了。举例，最初为了吸引年轻读者，《望江南》的开头是从年轻人谈情说爱写起。后来她觉得感觉不对，这是旧时代终将崩溃和新时代必定到来时的象征性送葬。最终她还是遵从内心的意愿，把陈布雷之死作为悲剧命运殉道者，放到了第一章。
“管他年轻人想看什么，我就要写我自己想写的。”她说。
现场，一位读者提问：《茶人四部曲》目前写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接下来会写一写现代吗？王旭烽表示正有此计划，未来她将继续写作茶人的故事。
活动现场
扒开历史缝隙寻找珍珠
从《南方有嘉木》到《筑草为城》，从1863年太平天国撤出杭州城，到1998年由全世界茶人捐资修建的杭州国际和平馆揭幕，《茶人四部曲》勾勒出一幅波澜壮阔的中国近现代史。
作为历史专业出身的作家，如何书写历史？
回望创作《望江南》的历程，王旭烽用两个“没有”总结：建国前后二十年的大历史事件，我没有一件漏掉，没有一件不曾写。她的经验是，书写历史不一定非得要写宏大叙事的全部，不妨试着扒开历史的缝隙，找到那颗藏在历史深处的珍珠。
王旭烽举了一个例子，比如三年困难时期。“我没有直接写老百姓饿肚子，而是写一对新人结婚时，其他人送的贺礼都很一般，只有他们家的一个家仆，一个老奶奶，送了一床新被褥。”
书中写道，老奶奶烧火做饭，灶膛里的火光照到她的脸上，照到她血糊糊的嘴巴，新娘子看到后，抱着她哭。原来，老奶奶嘴里三颗金牙，遇到谁结婚她就拔一颗，为对方换来一份结婚贺礼。
活动现场
王旭烽说，本来很感人的场景，这时候老奶奶却很别扭地说了一段话，大意是，我最不喜欢你们杭家人的习惯，整天收破烂。结婚总要点新东西的，我今天偏要给你们弄一床新被子。
在王旭烽看来，中华民族是一个复调的民族，大家以前见面就会问，吃饭了吗？其实人家问的是，你好吗？“孔子编著春秋，其意义直到今天，我们方才理解。我们这个民族，的确是一个需要解读的民族，我们的书写，更是一个需要解读的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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